竹骨上蒙油紙時(shí)，楚峰在每張紙上都刻了朵小蓮花。油紙很薄，刻痕透過紙面，在陽光下能看見淡淡的白印，像冰結(jié)的花。阿硯蹲在旁邊糊燈籠，指尖沾著的桐油蹭在紙上，暈出個(gè)個(gè)淺黃的圓斑，像河面上的月光，隨著風(fēng)輕輕晃。

“張校尉說，魏坤的家產(chǎn)都充了公，要給河工家屬發(fā)撫恤金?！背宓蔫徸釉谟图埳蟿澾^，留下道淺白的痕，剛好落在蓮花的花瓣尖上。他的膝蓋上放著塊磨得光滑的青石，當(dāng)作墊板，免得鑿穿油紙傷了竹骨。“他讓我問問，你要不要去主持分發(fā)?！?/p>

阿硯往燈籠里放蠟燭，火苗剛點(diǎn)著，紙蓮花的影子就投在墻上，忽大忽小地動(dòng)，像活了過來。燭芯爆了個(gè)燈花，影子突然晃了晃，竟像是花瓣在顫動(dòng)。“讓王小二去吧?！彼肫鹕倌曛窈t里的石料，刻滿了大大小小的蓮花，有的還沾著河泥，卻刻得格外認(rèn)真，“他認(rèn)識那些家屬，也知道哪些人更需要這錢?！?/p>

驛道上傳來馬蹄聲，比黃衣信使的馬跑得慢些，馬蹄鐵敲在石板上，發(fā)出“篤篤”的響，像有人在慢慢叩門。阿硯抬頭看見個(gè)老漢牽著馬站在門口，馬背上馱著個(gè)布包，粗麻布被里面的東西撐得鼓鼓囊囊，露出半截信紙的邊角，是桑皮紙?zhí)赜械陌迭S色。

“俺是從山西來的?！崩蠞h把布包卸下來，動(dòng)作有些遲緩，每動(dòng)一下都要喘口氣。他的臉黝黑，皺紋里嵌著塵土，像是走了很遠(yuǎn)的路。“張校尉說這里能寄信……寄給俺那死在河工地上的兒子。”

阿硯接過布包，觸手很沉，解開一看，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，最上面那張寫著“爹收”。墨跡很新，顯然是剛寫的，紙角卻磨得起了毛，像被人揣在懷里反復(fù)摩挲過?！八f想讓俺看看他刻的石頭?！崩蠞h的聲音發(fā)顫，從懷里掏出塊青石板，上面刻著座歪歪扭扭的橋，橋欄上刻著幾個(gè)小字：“爹，等我回家”。

楚峰從石屋里拿出塊石料，上面刻著座橋，橋欄上排滿了小蓮花，花瓣朝著同一個(gè)方向，像是在迎接誰?！拔艺罩臉幼涌痰摹！彼咽线f給老漢，手背上的傷口又裂開了，血珠滴在石板上，暈成個(gè)小小的紅點(diǎn)，像朵剛開的花，“那天在橋洞撿到半塊他刻的石料，就照著補(bǔ)完了。”

老漢摸著石料上的蓮花，突然老淚縱橫。他的手指在蓮花瓣上反復(fù)摩挲，粗糙的掌心把石粉都蹭掉了，露出底下光滑的石面。“這是俺兒的手藝，沒錯(cuò)?！彼煅手f，“他小時(shí)候就愛蹲在石匠鋪門口看，說長大了要給俺刻座橋，讓俺能走到河南看他——他娘死得早，俺倆就盼著能在一塊兒?！?/p>

阿硯把新信放進(jìn)銅箱，聽見箱底傳來“沙沙”的響，像是舊信在和新信打招呼。他想起賬本上記的，老漢的兒子叫趙栓柱，是個(gè)石匠，前年在修橋時(shí)被滾落的石料砸中，連尸首都沒找全，只找到塊他刻了一半的蓮花石料。

“他在信里說，工頭總扣他們的飯，還說河壩的石料都是劣等貨，怕是撐不住汛期?！崩蠞h從布包里又拿出封信，信紙皺巴巴的，像是被水浸過，“這是他托人捎回來的最后一封信，俺沒敢給別人看，怕惹禍，現(xiàn)在……現(xiàn)在能給他寄回去了吧？”

楚峰的鑿子在燈籠紙上頓了頓，油紙被戳出個(gè)小洞，燭火從洞里鉆出來，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光斑?！澳?。”他的聲音有些啞，“不光能寄回去，還能讓更多人看見。”他指了指石屋墻角的木板，上面用朱砂寫著“河工冤情錄”，旁邊堆著從魏坤黨羽家里搜出的賬冊。

老漢走的時(shí)候，把那塊刻著橋的石料留在了驛館。他說：“讓它在這兒陪著俺兒的信吧，俺們老家沒河，他總說在河邊想家?！卑⒊幇咽戏旁阢~箱上，剛好能被燈籠的光照到，石料上的橋影投在箱壁上，像真的橫跨在水面上。

傍晚時(shí)，王小二背著竹簍回來，簍里裝著些新采的艾草，還有幾封附近百姓托他帶來的信。少年的褲腳沾著泥，顯然是從河邊走回來的，臉上卻帶著笑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
“楚大哥，阿硯先生，俺把撫恤金給李三叔家送過去了。”王小二把竹簍放在地上，掏出個(gè)油紙包，里面是幾塊麥餅，還帶著溫?zé)?，“李三嬸非要給俺塞這個(gè)，說謝謝你們讓她知道三叔的信到了?！?/p>

楚峰接過麥餅，遞給阿硯一塊，自己咬了一大口，麥香混著芝麻的香味在嘴里散開?！袄钊寮疫€好嗎？”他記得賬本上寫著，李三叔的妻子體弱，還有個(gè)癱瘓?jiān)诖驳睦夏?，日子過得很是艱難。

“挺好的，三嬸說要把撫恤金存起來，給小叔子娶媳婦?！蓖跣《自诘厣?，翻看竹簍里的信，“她說三叔在信里總惦記這事，現(xiàn)在能了了他的心愿了?！彼闷鹨环庑?，信封上畫著個(gè)小小的蓮花，“這是王大娘給她丈夫寄的，說家里的豬下崽了，讓他在那邊也高興高興?！?/p>

阿硯接過信，往銅箱里放時(shí)，看見箱底的舊信又在輕輕顫動(dòng)，像是在回應(yīng)新信里的喜悅。他忽然覺得，這銅箱就像個(gè)小小的世界，里面裝著喜怒哀樂，裝著生離死別，也裝著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牽掛。

楚峰把糊好的燈籠掛在院子里的竹竿上，燭火在燈籠里跳動(dòng)，紙蓮花的影子在地上搖曳，像一片盛開的蓮池?！暗冗^幾日天津橋的集市，就把這些燈籠掛過去?！背蹇粗鵁艋\，眼睛里映著跳動(dòng)的火光，“讓來往的人都看看，這些信，這些人，都沒被忘了?！?/p>

夜里，阿硯躺在竹榻上，聽著銅箱里偶爾傳來的輕響，像有人在低聲絮語。他想起白天老漢說的話，想起趙栓柱刻的那座橋，突然明白，有些思念，就算隔著生死，隔著千山萬水，也能找到傳遞的方式——可以是一封信，可以是一塊刻著蓮花的石料，也可以是一盞帶著暖意的燈籠。

月光透過窗欞照進(jìn)來，落在銅箱上，箱壁上的蓮花影子被拉得很長，像在守護(hù)著里面的秘密。石屋里的鑿子聲還在繼續(xù)，楚峰大概還在刻那塊蓮花石碑，鑿子敲在石頭上的聲音很有節(jié)奏，像在給這些沉睡的信伴奏。

阿硯摸了摸懷里的玉佩，蓮花紋的凹槽里，那片寫著“回家”的紙還在，只是邊角又黃了些，像被歲月吻過無數(shù)次。他知道，只要這玉佩還在，只要這銅箱還在，只要這渡信驛的燈火還亮著，那些漂泊的思念，總有一天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
天快亮?xí)r，第一縷陽光透過薄霧照進(jìn)院子，落在燈籠上，紙蓮花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光。銅箱的蓋子被風(fēng)輕輕吹開，里面的信紙?jiān)诔抗饫锸嬲?，像一群展翅的鳥，要飛向遠(yuǎn)方。

阿硯站起身，走到銅箱前，看見最上面那封趙栓柱的信上，竟多了片小小的蓮花花瓣，像是從楚峰刻的石料上掉下來的?；ò晟线€帶著淡淡的桐油香，和信上的墨香混在一起，生出種讓人安心的味道。

他知道，這是那些寄往陰途的信，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應(yīng)著——它們收到了，聽到了，也記住了。而活著的人，只要守住這份念想，守住心里的那點(diǎn)光，就能在漫長的歲月里，找到繼續(xù)前行的力量。

石屋里的鑿子聲停了，楚峰推門出來，手里拿著那塊刻好的蓮花石碑。石碑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，三百多個(gè)名字被蓮花簇?fù)碇褚蝗航K于找到歸宿的靈魂?！霸摿⒈??！背宓穆曇衾飵еc(diǎn)疲憊，卻充滿了力量，“讓他們在這兒，看著咱們把日子過好?！?/p>

阿硯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看著楚峰小心翼翼地把石碑往院子中央搬。陽光落在他們身上，暖洋洋的，三百多盞燈籠在風(fēng)里輕輕搖晃，紙蓮花的影子鋪滿了整個(gè)院子，像一片永不凋零的蓮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