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建的渡信驛在深秋時徹底完工，青瓦換成了新的，在陽光下泛著青光，楚峰的石屋旁多了間偏房，放著抄錄信的桑皮紙和蓋印用的朱砂，朱砂是用艾草汁調(diào)的，紅得發(fā)暖。阿硯蹲在銅箱前曬信，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，在信紙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，像給思念畫了框，整整齊齊的。

“有人來寄信，收信人是二十年前的自己?！蓖跣《崎_門簾進來，竹簍里的石料上刻著朵新蓮花，花瓣上還沾著桐油，是剛刻好的。少年的臉上沾著石粉，像抹了層白霜，卻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，“是個老頭，說當年在河工上做過監(jiān)工，昧著良心瞞報了傷亡人數(shù)，現(xiàn)在夜夜夢見那些沒名沒姓的冤魂，說‘我們的名字呢’?！?/p>

阿硯往銅箱里鋪新的艾草，今年的艾草曬得很干，香氣卻烈，像憋了整年的話終于說出口。楚峰的鑿子在石桌上敲了敲，他正在刻新的燈籠墜子，上面的蓮花比石碑上的小些，卻更精致，花瓣尖上刻著細小的紋路，像真的蓮花一樣?！白屗M來吧。”楚峰的聲音混著鑿子聲，很暖，像灶膛里的火，“有些話，跟自己說也管用，比跟別人說強。”

老頭走進來時，背駝得像座橋，手里拄著根竹杖，竹杖頭被磨得發(fā)亮，顯然用了很多年。他穿著件藍布棉襖，洗得發(fā)白，領(lǐng)口縫著塊補丁，是用同色的布補的，針腳很密。他手里的信折得方方正正，封皮上寫著“二十年前的趙德發(fā)收”，字跡抖得厲害，像秋風里的蘆葦，隨時會斷。

“俺知道信到不了過去?！崩项^的手在銅箱上摸了摸，箱壁被摩挲得發(fā)亮，能映出模糊的人影。他的指腹上有層厚繭，是常年握鞭子磨出來的——當年他就是拿著鞭子，逼著河工在雨天干活，“就是想告訴那時候的自己，別貪那幾兩銀子，夜里睡不安穩(wěn)。俺現(xiàn)在一閉眼，就看見那些被洪水卷走的河工，伸手跟俺要名字……”

阿硯接過信，往上面蓋了玉印。紅蓮花落在“趙德發(fā)”三個字旁邊，像給當年的錯誤點了個醒?！靶艜谶@里慢慢晾干，然后化成灰?！彼粗项^的眼睛，那里布滿紅血絲，卻比來時亮了些，像蒙塵的鏡子被擦了擦，“但灰燼里，會有干凈的白，那是你心里的石頭落地了?！?/p>

老頭走的時候，天快黑了。他沒回頭，腳步卻比來時穩(wěn)，竹杖敲在地上的聲音很勻，像在數(shù)著踏實的步子。阿硯點亮燈籠掛在門口，新刻的蓮花墜子在風里轉(zhuǎn)，影子投在驛道上，像鋪了條通往前路的花徑，路上撒滿了干凈的月光。

楚峰把最后一個燈籠墜子遞給王小二，少年的手掌已經(jīng)磨出了厚繭，握鑿子的力道很穩(wěn)，像模像樣。“以后這活就交給你了。”楚峰的指尖在少年手背上碰了碰，那里有個新的傷口，是刻蓮花時不小心劃的，“刻得深些，經(jīng)得住歲月磨——就像人心，得把念想刻深點，才不會被日子沖淡?！?/p>

王小二點點頭，把墜子系在燈籠上，動作熟練得不像個二十歲的少年。他的竹簍里，除了石料，還多了本新賬本，上面記著近來寄信人的名字，每個名字后面都畫著朵小蓮花，像在給每個人的良心做個記號。

銅箱在夜里發(fā)出輕響，阿硯掀開箱蓋，看見老頭的信正在慢慢蜷起，信紙邊緣泛起淡淡的金光，最后化作一縷青煙，在油燈的光暈里打了個旋?；覡a里沒有碎字，只有片干凈的白，像誰終于松了口氣，把壓在心頭二十年的石頭搬開了，露出底下平整的土地。

楚峰的石屋里亮著燈，鑿子聲停了。阿硯走過去時，看見他正在石料上刻“渡信驛”三個字，筆畫里嵌著片艾草葉，是今年新曬的，綠得發(fā)亮，像要從石頭里長出來?！皫煾刚f得對?！卑⒊幍穆曇艉茌p，怕驚擾了什么，“信到不了陰途，能到人心。”

楚峰沒抬頭，鑿子在石料上走得很穩(wěn)，石屑落在他腳邊，堆成小小的山。“你看這石頭，硬得很，可只要用心刻，再深的痕也能留下來?！彼芽毯玫氖贤⒊幟媲巴屏送?，“人心也一樣，看著軟，其實能裝下很多事，好的壞的，只要肯面對，都能刻得穩(wěn)穩(wěn)的?！?/p>

月光從窗欞照進來，落在他們腳下，像鋪了層干凈的白，和銅箱里的灰燼一樣，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。院子里的艾草還在散發(fā)香氣，混著石屋里的桐油味，在渡信驛的每個角落漫延。

遠處傳來天津橋的石獅子被風吹動的聲響，像誰在輕輕叩門。阿硯知道，明天一早，又會有人來寄信，有的寫給故去的親人，有的寫給當年的自己，有的甚至沒有收信人，只是想把心里的話說給這天地聽。

而渡信驛就在這里，銅箱在，石碑在，燈籠在，還有他和楚峰，還有王小二，守著這些信，守著這些念想，像守著一片永遠不會干涸的蓮池。池里的蓮花，開在石頭上，開在信紙上，開在每個人的心里，歲歲年年，永不凋零。

天快亮時，第一只雞叫了，清脆的聲音劃破晨霧。阿硯往銅箱里添了把新的艾草，香氣漫出來，和晨光混在一起，暖融融的。他知道，只要這香氣不散，只要這銅箱還在，那些寄往陰途的信，就永遠能找到歸宿——不是在看不見的陰曹地府，而是在看得見的人心深處，在每一個愿意記著、愿意懺悔、愿意珍惜的活人的良心里。

楚峰的鑿子又響了起來，這次刻的是朵小小的蓮花，準備嵌在銅箱的鎖孔上。他說：“這樣，連鎖都帶著念想了?！卑⒊幙粗麑Ｗ⒌膫?cè)臉，突然笑了，覺得這渡信驛，這銅箱，這石碑，還有身邊的人，都成了彼此的念想，刻在時光里，再也分不開了。

（全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