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碑立起來那天,來了很多人。河工的家屬們穿著漿洗干凈的衣裳,手里捧著自家男人的信,信上系著紅繩,結(jié)打得都是楚峰教的蓮花結(jié)。附近的百姓也來了,提著籃子,里面裝著艾草和新蒸的饅頭,饅頭上印著小小的蓮花印。還有個(gè)穿粗布衫的年輕人,捧著封信站在最后,說是替他爹來的——他爹以前是魏坤的文書,去年冬天病死了,臨終前讓把藏了二十年的賬冊送來,“燒了干凈”。
阿硯蹲在銅箱前整理新寄來的信,指尖在“趙石頭”的名字上停了停,信里夾著片石頭,是從河壩上撿的,上面有個(gè)小小的鑿痕,像朵沒開完的蓮花。楚峰的鑿子在石碑底座刻最后一朵蓮花,石屑落在他腳背上,混著從人群里飄來的艾草香,很踏實(shí),像踩在自家田埂上。
“張校尉說,這賬冊能讓剩下的黨羽坐不住了。”王小二擠到阿硯身邊,竹簍里的石料叮當(dāng)作響,最上面那塊刻著“渡信驛”三個(gè)字,是少年跟著楚峰學(xué)的,筆畫還很生澀,卻透著股認(rèn)真勁兒?!暗麤]讓人去抓,說等他們自己來寄信——張校尉說,強(qiáng)扭的瓜不甜,自愿的才管用?!?/p>
阿硯把年輕人的信放進(jìn)銅箱,賬冊的紙頁很脆,翻動時(shí)像蝴蝶展翅,簌簌作響。上面記著魏坤每筆贓款的去向,連給哪個(gè)小妾買了支金簪都寫得清清楚楚,墨跡里混著點(diǎn)點(diǎn)霉斑,是常年藏在墻縫里的緣故。年輕人說,他爹當(dāng)年偷偷抄了份賬冊,藏在床板下,夜夜被噩夢驚醒,“總夢見那些河工來討賬,說‘我們的餉銀呢’”。
楚峰的鑿子終于停了。他后退兩步看著石碑,每個(gè)名字的筆畫都深得能嵌進(jìn)指甲,底座的青苔像層綠毯,把石頭裹得很暖。“這樣就不怕水了?!彼穆曇衾飵еc(diǎn)啞,手背上的舊傷在陽光下泛著淺紅,像剛結(jié)的痂,“再過些年,青苔長厚了,就像他們自己長在了這里,跟渡信驛成了一家子。”
人群里突然有人哭出聲,是那個(gè)常去天津橋的老婦人,手里還提著裝紙錢的籃子。她走到石碑前,摸著“李大?!比齻€(gè)字哭:“當(dāng)家的,你看這碑多好,比家里的牌位熱鬧?!憋L(fēng)掀起她的衣角,露出里面別著的半片枯葉,是從天津橋的石獅子嘴里撿的,枯了卻沒碎,像片風(fēng)干的念想。
阿硯往銅箱里添艾草,新曬的艾草綠得發(fā)亮,和老婦人衣角的枯葉對比鮮明。他突然想起師父說的話,信到不了陰途,卻能讓活著的人,把該記的記牢,該忘的放下——就像這石碑上的名字,刻得再深,也不是為了困住誰,是為了讓活著的人能踏實(shí)往前走,知道身后有人陪著。
黃衣信使也來了,這次穿了身常服,青布衫洗得發(fā)白,混在人群里像個(gè)普通的看客。他走到阿硯身邊時(shí),遞過來個(gè)小布包,里面是枚玉印,刻著“渡信驛”三個(gè)字,玉質(zhì)溫潤,像被人盤了很久,邊角都磨圓了。
“陛下說,這個(gè)你該收下?!毙攀沟穆曇艉茌p,被人群的喧鬧蓋了大半,“不是官印,是讓你給那些信蓋個(gè)戳,證明它們來過這里,被人好好收著了?!彼噶酥搞~箱里的信,“陛下說,有些信比圣旨金貴,得有個(gè)像樣的印?!?/p>
阿硯把玉印往銅箱上蓋了蓋,印泥落在箱壁上,像朵小小的紅蓮花。楚峰走過來時(shí),正看見這一幕,突然笑了:“比兵部的官印好看?!彼蔫徸觿e在腰上,石粉蹭在玉印上,倒像給蓮花添了點(diǎn)露水,更鮮活了。
年輕人把賬冊放進(jìn)銅箱時(shí),手在發(fā)抖。賬冊剛接觸到箱底的信,就冒出縷縷青煙,不是焦糊味,是艾草的清香?!暗?,你看,燒干凈了?!蹦贻p人對著銅箱輕聲說,眼淚落在箱沿上,砸出小小的水花,“以后沒人再找你了。”
阿硯看著青煙慢慢散開,知道這賬冊不是真的燒了,是化作了銅箱的一部分,跟那些信融在了一起。就像那些做錯(cuò)事的人,只要肯把心掏出來,就能在這里找到歸宿,不用再背著沉重的過去過日子。
日落時(shí)人群散去,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長,罩住了銅箱和驛館,像個(gè)大大的懷抱。阿硯蹲在碑前數(shù)蓮花,看見底座的青苔里,有片紙灰,是干凈的白,像誰悄悄留下的腳印——大概是那個(gè)管糧草的老漢,來看看自己的信是不是真的送到了。
楚峰在石屋里煮了鍋粥,放了新收的小米,香氣飄滿了院子。王小二搬了張竹桌放在院子里,上面擺著百姓送來的饅頭,每個(gè)饅頭上的蓮花印都清清楚楚。“以后這碑就是咱們的家人了?!背褰o阿硯盛了碗粥,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,“得好好待著?!?/p>
阿硯喝著粥,看著石碑在暮色里的影子,突然覺得渡信驛像棵大樹,銅箱是根,石碑是干,那些信是葉,而往來寄信的人,是樹上的花,開了謝,謝了開,卻總也落不盡。
夜里,銅箱發(fā)出輕微的嗡鳴,像大樹在呼吸。阿硯掀開箱蓋,看見那些新寄的信正在慢慢舒展,墨跡里的思念順著箱壁往上爬,像藤蔓,一直纏到石碑上,在蓮花紋里開出小小的白花。他知道,這是信在扎根,扎在渡信驛的土里,扎在每個(gè)人的心里,再也不會枯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