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醉籌帖》
長安西市酒旗斜矗時,我數(shù)遍腰間錢囊,唯余七枚開元通寶。銅銹斑駁處,依稀可辨"永徽"年號,倒像是前朝遺落的嘆息。掌柜執(zhí)紫砂壺添茶,壺嘴騰起的熱氣氤氳了案頭《酒經(jīng)》,泛黃紙頁上"醉里乾坤大"五字忽明忽暗。
"客官可要賒賬?"他擦拭青瓷酒壇的手未停,第七圈漣漪恰在"杜康"二字處漾開。我解下腰間玉佩,冰裂紋里凝著半滴晨露,是今晨在終南山巔接的雪水。掌柜接過時,指腹摩挲過沁色:"這裂,像極了我那壇埋了三十年的竹葉青。"
酒肆梁間懸著半截銅鈴,風(fēng)過時發(fā)出悶響。鄰桌老儒突然擲筆:"昔年王維賒酒杏花村,留得'勸君更盡一杯酒'。"他案上《全唐詩》翻至《問劉十九》,墨跡未干的批注洇濕了"晚來天欲雪"。我望向窗外,暮色正順著屋檐的瓦當(dāng)往下淌。
掌柜從地窖提出陶甕,封泥裂處滲出琥珀光。"這酒,是安史之亂那年埋的。"他以竹片啟封,酒香混著泥土氣撲面而來,"當(dāng)時有個書生,用半幅《蘭亭序》換了三壇。"甕底沉著片絹帛,墨跡已淡,依稀可辨"與君歌一曲"。
我摸出懷中木籌,是昨日在慈恩寺求的。方丈說這是玄奘西行時用的算籌,第七根刻著梵文"般若"。此刻籌身被酒液浸得發(fā)亮,倒像是要化作渡人的船。"掌柜可知,這籌原是..."話未說完,他已將籌浸入酒甕:"好籌!當(dāng)?shù)萌龎?
鄰桌老儒突然起身,衣袖帶翻酒盞。他也不拭,只盯著案上《酒德頌》冷笑:"劉伶醉死三年方醒,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討酒。"掌柜添酒的手一頓,酒線在"醉鄉(xiāng)路穩(wěn)宜頻到"處斷成兩截。我望向甕中倒影,自己的臉正與三十年前那個書生重疊。
"客官可要聽個故事?"掌柜擦拭酒壇的手忽然加快,"開元年間,有位將軍戰(zhàn)敗后在此賒酒,留了半塊虎符。"他從梁上取下布包,鐵銹里裹著片魚鱗甲,"他說等打贏了,要用敵將首級來還。"酒甕突然泛起漣漪,倒映出窗外漸濃的夜色。
我解下鶴氅押在案頭,羽毛間還沾著終南山的雪。掌柜卻將木籌還我:"這籌,該去更遠的地方。"他指間酒珠滾落,在"對酒當(dāng)歌"的"當(dāng)"字上砸出個小坑。此刻酒肆外傳來更聲,第七下恰好撞碎在銅鈴上。
提甕出門時,掌柜突然喊:"客官可知,這酒甕原是..."我轉(zhuǎn)身,見他正用竹片刮甕底絹帛,新露出的字跡竟是"新籌卻將晚"。風(fēng)起,酒旗獵獵作響,三十年前的虎符與我的木籌同時發(fā)出清鳴,倒像是跨越時空的應(yīng)和。
暮色四合時,我數(shù)著新得的七枚銅錢。其中一枚"永徽"年號的背面,不知何時多了道裂痕,像極了掌柜酒甕上的封泥。遠處酒旗仍在飄,恍惚間竟化作一面招魂幡,在晚風(fēng)里寫著未盡的酒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