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墜花箋》

青石巷第七塊磚縫里，嵌著半枚胭脂扣。我蹲身細(xì)看時(shí)，銹色中凝著粒琥珀，內(nèi)里封著片殘瓣，脈絡(luò)里洇著"花自飄零水自流"的墨痕。檐角銅鈴忽響，驚得殘瓣墜入掌心，恍若那年李清照在藕花深處驚起的鷗鷺。

城南茶肆的窗欞上，斜倚著半截銀簪。掌柜擦拭時(shí)，簪尾裂痕里簌簌落下細(xì)塵，竟是百年前某位女子對鏡簪花時(shí)抖落的脂粉。"這物件有故事。"他以茶匙輕叩碗沿，"崇禎年間，有書生每日在此等花船經(jīng)過，總把簪子往窗外擲，說是要接住墜落的桃花。"

我解下腰間香囊，絲線已褪成灰白，內(nèi)里存著三片干花。最老那片是去年在虎丘拾的，瓣尖還留著齒痕——那日我咬著花瓣寫"流水落花春去也"，忽有孩童跑過，撞得滿樹辛夷簌簌而落，其中一朵正巧墜進(jìn)我攤開的掌心。

大明湖的畫舫經(jīng)過時(shí)，船娘正唱《牡丹亭》。第七句"原來姹紫嫣紅開遍"剛出口，岸邊柳枝突然折斷，驚起兩只水鳥。我數(shù)著它們掠過的弧線，第七下振翅時(shí)，有片殘瓣從翼間飄落，正巧卡在船頭《西廂記》的殘頁里，墨跡洇成"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"。

"客官看這花。"茶博士捧來只粗陶碗，浮著朵將謝的牡丹，"昨夜有位老翁來，說這花是他六十年前種下的。"花瓣在茶湯里舒展，露出背面細(xì)字："甲申年三月初七，與卿同栽。"碗底沉著粒銀錁子，刻著"崇禎"年號已模糊不清。

我在琉璃廠翻到半部《花間集》，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辛夷。第七折插圖里，畫師用朱砂點(diǎn)了朵墜地的花，旁邊題著"淚眼問花花不語"。店主說這是溫庭筠親筆，"抄書人是個(gè)歌女，抄到這句時(shí)，突然指著窗外說'那片云像極了他戴的幞頭'"。

城西古寺的鐘聲響起時(shí)，我正站在第七株海棠下。鐘聲震得殘瓣簌簌而落，其中一朵卡在石縫里，與半枚玉佩疊在一處。老僧說這是納蘭性德來此掛單時(shí)遺落的，"那日他握著花站在樹下，鐘聲一響，花瓣就墜進(jìn)了他張開的掌心"。

夜雨來時(shí)，我數(shù)著檐角墜落的水珠。第七滴打在青石板上，濺起的水花里混著片殘瓣，竟是白日里那朵海棠。雨絲斜穿過窗欞，在案頭《陶庵夢憶》上洇出痕跡，正巧落在"林下漏月光，疏疏如殘雪"的"殘"字上。

地窖深處傳來空壇碰撞聲，似有無數(shù)亡魂在舉杯。我抱起酒壇走向秦淮河，河面浮著七盞河燈，最末那盞的燭芯忽明忽暗，像極了杜牧當(dāng)年在二十四橋看到的月色。有畫舫經(jīng)過，琵琶聲混著歌女唱"商女不知亡國恨"，聲調(diào)走了三分，倒像是從李后主詞里截取的片段。

河岸柳樹下，有新墳三座。我拔開酒壇塞子，酒液潑在土包上，瞬間滲入黃土。遠(yuǎn)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，一慢三快，恰是子時(shí)。墳前土中半截?cái)啾?，字跡已模糊不清，唯余"墜花"二字尚可辨認(rèn)。風(fēng)起處，碑旁野草簌簌而動，恍若那年李商隱在巴山夜雨時(shí)，聽到的燭花爆裂聲。

最后半壇酒傾盡時(shí)，忽見河面浮起片枯葉，葉脈里凝著粒琥珀。拭去水漬，內(nèi)里竟有片麻布，血書已成褐色："若見持殘瓣者，當(dāng)以酒祭。"風(fēng)卷起麻布碎片，飄向金陵方向，恍若那年秦淮河上飄落的桃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