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墨鎖》

王獻(xiàn)之在《鴨頭丸帖》里藏了半片銀杏葉，墨色洇過葉脈時，突然想起父親王羲之臨終前攥著他的手："永和九年的蘭亭序，我終究沒寫完。"那些被歲月啃食的筆鋒，此刻在宣紙上化作游動的蝌蚪，卻始終游不進(jìn)父親未說破的心事。東晉的月光透過窗欞，將父子倆的影子釘在案頭，像兩枚未蓋全的印章。

李清照數(shù)著《金石錄》的殘卷，青瓷筆洗里浮著半塊松煙墨。她蘸墨時忽然頓住——這墨是趙明誠臨行前磨的，如今已凝成琥珀色的塊壘。當(dāng)"尋尋覓覓"的詞句在唇齒間打轉(zhuǎn)，她抓起狼毫狠狠戳向宣紙，墨點(diǎn)濺落處，竟與當(dāng)年在歸來堂爭執(zhí)時打翻的茶漬，凝成同樣的暗斑。那些被金石壓碎的月光，終究在詞牌里長出了新的年輪。

八大山人在南昌城外撕畫那日，贛江的浪頭正撞碎在礁石間。他將最得意的《河上花圖》扯成碎片，任墨色在積水里暈開成污漬。畫中荷花顆顆帶刺，原是他用狂草筆法勾勒的骨節(jié)。三百年后，有畫家臨摹殘卷時被刺破指尖，血珠滴在"墨點(diǎn)無多淚點(diǎn)多"的題款上，竟與當(dāng)年八大山人嘔出的那口鮮血，凝成同樣的絳紅。原來最濃的墨色，也沾不透被國破家亡浸透的心事。

敦煌藏經(jīng)洞的《心經(jīng)》背后，有頁被撕去的殘紙?？脊艑W(xué)家用紫外線照射時，顯出用隱墨寫的偈語："色即是空，然空處皆淚。"這行字像道舊傷，每當(dāng)朔風(fēng)掠過莫高窟的九層樓，便滲出墨色的血珠。玄奘帶回的貝葉經(jīng)終是譯不盡心中經(jīng)卷，那些被西域風(fēng)沙磨鈍的筆鋒，此刻在殘紙上化作問號，卻永遠(yuǎn)等不到答案。

徐渭在青藤書屋發(fā)狂那夜，紹興的梅雨正腐蝕著《墨葡萄圖》。他將自己最得意的筆觸扯成碎片，任墨色在積水里暈開成污漬。畫中葡萄顆顆帶刺，原是他用狂草筆法勾勒的骨節(jié)。四百年后，有畫家臨摹殘卷時被刺破指尖，血珠滴在"半生落魄已成翁"的題款上，竟與當(dāng)年徐渭嘔出的那口鮮血，凝成同樣的暗紅。原來最暴烈的放肆，往往始于最深沉的緘默——就像火山在沉默中積蓄的能量，終會噴薄成改天換地的巖漿。

朱淑真在斷腸谷的茅屋里燒詩稿，火光中躍動的"寧可抱香枝上老"突然刺痛雙眼。她抓起酒壺灌下，醉眼朦朧間看見魏玩在《斷腸集》里徘徊。這位被禮教縛住雙足的女子，至死都攥著那方從未送出的錦帕，帕上繡的并蒂蓮，針腳早已被淚水泡得模糊。當(dāng)火焰吞沒最后一縷絲線，窗外忽然飄進(jìn)《釵頭鳳》的調(diào)子，那是陸游與唐琬在沈園隔空的和鳴，刺得她心頭一顫。

納蘭性德握著盧氏的鴛鴦繡帕死去那年，淥水亭的荷花開得妖異。這位"賭書消得潑茶香"的詞人不會想到，三百年后會有女子在他的詞集旁批注："等閑變卻故人心，卻道故人心易變。"批注者的朱砂筆突然停頓，一滴墨落在"故人"二字上，恰似盧氏難產(chǎn)時，產(chǎn)房外飄進(jìn)的雪——那雪落在性德肩頭，竟十年未化，最終凝成他詞中的冰凌，刺穿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。

如今的大明宮遺址上，野草正在瓦礫間編織新的經(jīng)文?？脊抨?duì)用洛陽鏟帶出的泥土里，混著唐代的胭脂與宋代的淚痕。當(dāng)夜風(fēng)穿過殘破的宮門，總有人聽見環(huán)佩叮咚——那是千百年來被墨色鎖住的心事，在時空的裂縫里尋找解鈴人。王獻(xiàn)之的銀杏葉早已化作塵土，但《鴨頭丸帖》里的墨痕，依然年年在宣紙上洇出淚的形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