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墨龍吟》
狼毫點破硯池的剎那,雪浪突然從宣紙深處騰起。我手腕一抖,白光便如銀河決堤,在紙面上炸出九道裂帛般的墨痕。這氣勢倒讓我想起張僧繇點睛破壁的傳說——只是他畫的是殿壁飛龍,我潑的是胸中云氣。
"好個'白光躍紙化龍飛'!"
身后傳來清越的贊嘆,驚得我險些扯破紙角。轉身見位素袍老者立在竹影里,手中茶盞正騰著裊裊青煙。他輕抿茶湯道:"八百年前,我在終南見過吳道子作《地獄變相》,筆鋒過處,鬼魅皆現(xiàn)。"我定睛細看,老者袖口沾著片松針,針尖上凝著半滴未干的墨珠。
筆走龍蛇時,松煙混著檀香在空氣中翻涌。這味道倒讓我想起懷素"筆冢"里的故事,說他練字用壞的筆堆成小山,雨后墨香能飄出三里地。此刻我掌中這支紫毫,雖不及他的蕉葉筆狂放,卻也能在紙上犁出深淺不一的溝壑——恰似命運在人生宣紙上刻下的掌紋。
"龍形在骨不在皮。"老者忽然開口,指尖輕點我未干的墨跡,"你看這'飛'字最后一捺,像不像公孫大娘舞劍時的收勢?"我低頭細觀,果然見那筆鋒如劍氣回旋,劍尖處還沾著未干的墨血。這姿態(tài)倒與杜甫筆下"來如雷霆收震怒"的劍舞暗合。
窗外忽起疾風,吹得案頭《廣陵散》琴譜簌簌作響。這情景倒讓我想起嵇康臨刑前索琴的傳說,說他彈奏時"聲調(diào)絕倫",連監(jiān)斬官都為之動容。我手腕一轉,將風聲化入筆勢,墨點便如鐵馬冰河般在紙上奔涌。老者撫掌大笑:"這墨里藏著十萬甲兵啊!"
硯池將干時,我蘸取最后半滴濃墨。這墨色濃得化不開,倒像是李太白"飛流直下三千尺"時的水霧。筆尖懸在紙上三寸,忽想起徐渭畫《墨葡萄圖》時的癲狂——他潑墨如傾,枝葉間竟透出"筆底明珠無處賣"的悲愴。此刻我掌中這支筆,雖未經(jīng)歷世態(tài)炎涼,卻也浸透了三十年寒窗的孤寂。
"龍魂不在墨多。"老者從懷中取出塊墨錠,錠身刻著"開元"年號,"在敢把真心碾作粉,摻進松煙里一同燃燒。"他忽然湊近,眼里閃著墨光,"你可知道,這世上最烈的墨,是王冕畫梅時,用雪水調(diào)的?"
日頭西斜時,最后一筆終于落下。那"飛"字的收尾處,墨色如瀑布垂落,在紙面砸出深坑。老者不知何時離去,只留下案頭半闋《水龍吟》。我蘸著殘墨在空白處補全后半闋,筆鋒竟不自覺地染上八大山人的枯澀。原來這三十年筆墨生涯,早將龍魂刻進骨血——就像這管紫毫,雖已分叉,卻依然能在紙上犁出驚雷。
暮色四合時,我站在案前看墨跡漸干。那"飛"字的最后一捺,在夕陽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。忽有墨香飄上鼻尖,香里混著米芾"刷字"的痛快,混著黃庭堅"蕩槳"的舒展,更混著我鬢角新生的白發(fā)——原來最真的龍吟,不在紙上,在敢把一生碾作墨的決絕里。
山風穿堂而過,吹起案頭未干的《墨龍圖》。畫中蛟龍破紙而出,爪間墨云翻涌如海。我忽然笑了,將畫軸卷起——這龍魂,原是要在墨池里浸透三十年,才能這般白光躍紙,直沖九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