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醉里乾坤》
門環(huán)輕叩第三聲時,檐角的銅鈴正撞碎一片暮色。我推開"醉仙樓"的朱漆大門,酒香混著人聲撲面而來,倒像撞進了一幅活著的《清明上河圖》。
"張秀才,您那副'春風得意馬蹄疾'的對聯(lián),可還掛在城東?"
臨窗那桌忽然爆出笑聲。我循聲望去,但見個青衫書生正拍著案幾,袖口沾著未干的墨跡。他對面坐著個虬髯大漢,腰間酒葫蘆隨著笑聲搖晃,葫蘆上"太白遺風"四個字已被歲月磨得發(fā)亮。
"李鏢頭莫取笑,"書生斟滿一盞,"您那趟走西域的鏢,押的可是比我這對聯(lián)驚險百倍?"
話音未落,角落里忽然響起琵琶聲。撥弦的手指如飛燕點水,曲調(diào)卻是《十面埋伏》的殺伐氣。彈琴的是個紅衣女子,眉間一點朱砂痣,倒像從杜牧"娉娉裊裊十三余"的詩里走出來的。她身旁坐著個白發(fā)老者,正用筷子敲著碗沿打節(jié)拍,碗底"大觀"年號的銘文在燭光下忽明忽暗。
"諸位可知今日為何客滿?"掌柜的忽然站在樓梯口高聲,"因那畫舫上的說書先生,今夜要講《水滸傳》里'武松打虎'的段子!"
此言一出,滿座嘩然??块T那桌的商人放下酒盞:"可是那個能把老虎畫得活過來的趙先生?"鄰桌的繡娘接口:"何止?他講到'三碗不過岡'時,連酒保都跟著醉倒!"
我揀了個靠柱的位置坐下,忽覺身后有人輕拍。轉(zhuǎn)身見是個布衣老者,手中端著個粗瓷碗:"小友可愿共飲?"他碗中酒液呈琥珀色,倒像是陳了三十年的女兒紅。我舉杯相碰,酒香里竟混著松煙墨的氣息。
"這酒..."我話未說完,老者已大笑:"這酒里摻了終南山的松針,喝多了能看見云海。"他忽然壓低聲音:"四十年前,我在此樓見過李白..."話音戛然而止,原是樓下傳來驚堂木的脆響。
"話說那武松..."說書先生的聲音穿透嘈雜,"十八碗酒下肚,眼中卻無半分醉意!"滿座頓時安靜,連紅衣女子的琵琶聲都弱了幾分。我望向樓下,但見說書人手中折扇忽開忽合,扇面上"景陽岡"三個字在燭光下如血欲滴。
"好!"虬髯大漢突然拍案而起,"這等豪氣,當浮三大白!"他拎起酒葫蘆便往嘴里灌,酒水順著胡須滴在衣襟上,倒像是給《七俠五義》里的展昭添了道傷痕。書生搖頭笑道:"李鏢頭這喝法,倒比武松還猛三分。"
琵琶聲忽轉(zhuǎn)幽咽,紅衣女子唱起《霓裳羽衣曲》。她的聲音像浸了三十年的梅子酒,甜里帶酸,酸中藏苦。白發(fā)老者跟著哼唱,聲音沙啞如老樹皮,卻把"漁陽鼙鼓動地來"的悲愴唱得淋漓盡致。
"諸位可知,"掌柜的忽然端著托盤過來,"這樓里最貴的不是酒菜,是故事。"他指了指樓上雅間,"那里坐著位老先生,花十兩銀子買了個'空城計'的故事,正聽得淚流滿面呢。"
我望向雅間,只見紗簾輕動,隱約見個灰袍人影。他手中茶盞冒著熱氣,茶香與樓下的酒氣纏作一團,倒像是諸葛亮與司馬懿在隔空對弈。
子時將至,說書人已講到"打虎"的高潮。滿座屏息,連醉倒的商人都撐起身子。但見說書人折扇一揮:"那老虎撲來時,武松..."他忽然停頓,目光掃過全場,"諸位可知,真正的豪杰,從不靠酒力?"
此言一出,滿座皆驚。虬髯大漢手中的酒葫蘆停在半空,書生的筆尖在紙上洇出墨點。紅衣女子的琵琶弦"錚"地斷了一根,白發(fā)老者手中的筷子"啪"地折成兩截。
"因為..."說書人忽然提高聲音,"豪杰的膽氣,本就在酒里!"他猛地拍響驚堂木,"就像這樓中的諸位,哪個不是帶著故事來的?"
滿座先是一靜,繼而爆發(fā)出更大的笑聲。書生提筆在紙上疾書,墨跡如龍蛇游走;虬髯大漢拎起酒葫蘆與鄰桌碰盞,酒水潑濕了衣襟;紅衣女子重撥琵琶,曲調(diào)里添了三分豪邁。
我低頭看杯中殘酒,忽見酒面映出自己的影子。那影子旁,竟疊著無數(shù)個影子:有持劍的俠客,有握筆的書生,有彈琴的女子,有敲碗的老者...所有影子都舉著酒盞,朝著虛空中的某個方向致意。
樓下傳來最后一聲驚堂木:"欲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!"滿座響起掌聲,倒像是給這醉意朦朧的江湖,蓋了個鮮紅的印章。
我推開大門時,晨光已漫過屋檐。身后的酒香追出來,纏在衣襟上不肯離去?;赝?醉仙樓"的匾額,忽覺這三個字里,藏著比整個江湖更遼闊的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