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天大地大，吃飯最大。連著幾日跑商風(fēng)餐露宿，省吃儉用，昨夜又經(jīng)歷那般驚嚇奔逃，他早已饑腸轆轆，腹中擂鼓。傷口的疼痛和空癟的胃袋交織成一種更具體、更難以忍受的折磨。

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，目光下意識地瞟向四周，想著能不能找點(diǎn)野果或者干凈的水源。

廟里有一口井，不知道有沒有干涸，不過距離實(shí)在有些遠(yuǎn)了，挪過去不知道要多久。

稍微一動，胸口便悶痛難當(dāng)，牽扯著后背的傷，讓他忍不住又是一陣齜牙咧嘴，額角滲出細(xì)密的冷汗。

正犯難間，他鬼使神差地，又朝那棵老槐樹的方向瞥了一眼。

這一瞥，嚇得他魂飛魄散！

方才還站在樹下的誅肆，不知何時(shí)竟已無聲無息地出現(xiàn)在離他僅幾步之遙的地方！依舊是那副毫無表情的蒼白面孔，如同瞬移般，連衣角的擺動都未曾驚動空氣。

"嗬！"阿九倒抽一口冷氣，猛地向后一縮，這個(gè)劇烈的動作瞬間扯動了全身的傷口，疼得他眼前發(fā)黑，忍不住倒吸著涼氣，"嘶……疼疼疼……"

誅肆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臉，然后，手臂極輕微地一動。

一個(gè)灰撲撲的布袋子被拋了過來，力道恰到好處，穩(wěn)穩(wěn)落入阿九下意識伸出的手中。

布袋入手竟還有些溫?zé)?。阿九愣住，低頭遲疑地解開袋口，里面是一個(gè)用干凈油紙包好的東西。他顫抖著手打開油紙——赫然是一個(gè)白面饃饃，還夾著幾塊肉！正散發(fā)著淡淡的熱氣。

他猛地抬頭，看向誅肆，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更深沉的警惕。

這殺神給他吃的？

他拿著那饃饃，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，吃也不是，丟也不敢。各種陰暗的猜測在腦中翻騰。

就在他僵持不下時(shí)，誅肆那平直的聲音再次響起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：

"沒毒。"

簡單的兩個(gè)字，沒有任何情緒擔(dān)保，卻像有著某種奇異的魔力，擊碎了阿九最后的心防?；蛟S是因?yàn)閷Ψ饺粝霘⑺緹o需下毒，或許是他實(shí)在太餓，又或許是被那語氣里罕見的、近乎漠然的坦率所蠱惑。

阿九不再猶豫，抓起饃饃便狼吞虎咽起來。略有些干硬的饃饃刮過喉嚨，有些噎人，但麥子的香氣混著肉的嚼勁以及充實(shí)的飽腹感讓他幾乎落下淚來。

他吃得急切，甚至被嗆得咳嗽了幾聲，牽動內(nèi)傷，又是一陣痛苦的悶哼，但依舊舍不得停下。

誅肆靜靜地看著他狼狽的吃相，腳下微動，似乎想走近一些，但只邁出半步便頓住了。

他像是想起了什么，極其輕微地偏了下頭，隨即竟退開了兩步，最終在離阿九約摸一丈遠(yuǎn)的廊前臺階上坐了下來。

那個(gè)位置，既不遠(yuǎn)得顯得疏離，也不近得帶來壓迫，是一個(gè)恰到好處的、安全的距離——一刀砍不到。

兩人之間隔著一段沉默的空氣。

阿九埋頭啃著饃饃，偶爾因吞咽或咳嗽而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聲響。誅肆則靜坐一旁，目光投向遠(yuǎn)處霧氣氤氳的山林側(cè)臉，眉心的朱砂在晨光下顯得愈發(fā)殷紅。

陽光漸漸變得溫暖，驅(qū)散了清晨的寒意，將破廟廊前的光影切割成明暗兩半。一人倉促進(jìn)食，一人靜默相伴，構(gòu)成了一幅詭異卻又莫名和諧的畫面。

槐樹上停下幾只鳥，不知道什么品種，啼叫聲似乎緩和了兩人間的沉默。

阿九忽然覺得，這個(gè)殺神也不是那么可怕了……

阿九吃完后，倚著破廟的門框，任由暖融融的陽光灑在身上。飽腹感和暖意驅(qū)散了部分寒意，連帶著那蝕骨的恐懼和不安似乎也減弱了些許。他瞇著眼，幾乎要在這份難得的平靜中昏昏睡去。

就在這時(shí)，誅肆忽然站了起來。

他的動作幅度并不大，起身時(shí)甚至連衣袂都未曾帶起多少風(fēng)聲，但阿九還是如同受驚的小鼠般猛地一顫，瞬間繃緊了身體，警惕地望過去。

感覺到主人緊繃的神經(jīng)，小鼠探出腦袋瞅瞅怎么個(gè)事兒。

誅肆并未看他，而是徑直走向廟旁一間半塌的僧寮。阿九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心情沉默地看著——這尊殺神，與這荒敗的僧寮顯得如此格格不入。只見誅肆在里面略微翻找了一下，取出了一塊相對完整的、略顯干凈的粗布。

然后，他朝著廟旁那口井走去。阿九瞪大了眼睛，看著誅肆極其利落地打上來半桶水，將那塊布浸濕、擰干。

接著，誅肆轉(zhuǎn)身，朝著阿九走來。

阿九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，剛剛松懈的神經(jīng)再次繃緊，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縮，心里直打鼓：他要干什么？

誅肆停在他面前，沉默地將那塊還帶著井水涼意的布遞了過來。

阿九愣愣地接過，完全不明所以。

然后，他看到誅肆極其僵硬地、似乎很不習(xí)慣地抬手指了指他自己的臉。

阿九：“？？？”

他腦子里嗡地一下，冒出一個(gè)荒謬至極的念頭：他讓我?guī)退聊?？這殺神還有這等講究？！

或許是對方之前的“善意”麻痹了他，又或許是此刻陽光太好讓人昏頭，阿九的手比腦子快，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抬起拿著濕布的手，朝著誅肆那張蒼白病態(tài)、眉間一點(diǎn)朱砂的臉就抹了過去！

濕布貼上臉頰的瞬間，誅肆明顯地頓了一下，那雙空寂的眼睛里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少見的錯(cuò)愕，似乎沒料到阿九會這么做。但他并未躲閃，只是那錯(cuò)愕也只是一閃而過，快得如同錯(cuò)覺，隨即又恢復(fù)了古井無波的平靜。

然而這短暫的接觸卻像冰水一樣瞬間澆醒了阿九！

自己在干什么？

“?。?！”阿九猛地縮回手，如同被烙鐵燙到一般，臉色唰地變得慘白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嘴里蹦出來：吾命休矣！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幾個(gè)大字。

他等待著對方的雷霆之怒，或許下一秒那柄鋒利的刀刃就會出鞘。

然而，誅肆只是看著他驚恐萬狀的臉，那平直的聲音再次響起，帶著一種近乎耐心的解釋意味，雖然依舊毫無語調(diào)：

“臉上?！彼D了頓，目光落在阿九沾著血污和灰塵的臉頰上，“洗一下?！?/p>

“……??？哦！哦哦哦！”阿九這才恍然大悟，原來這布是給他擦臉用的！巨大的尷尬和后怕席卷而來，他忙不迭地抓起濕布，胡亂地在自己臉上用力擦拭起來，仿佛要將剛才那大不敬的舉動連同恐懼一起擦掉，“好，好嘞！多謝…多謝大爺！”

誅肆一皺眉，爺？他還沒有這么老。

他擦得十分賣力，甚至有些狼狽，冰涼的井水刺激著皮膚，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。

待他擦完，偷偷抬眼覷去，誅肆已經(jīng)轉(zhuǎn)過身，似乎不再關(guān)注他。阿九心里暗暗松了口氣，同時(shí)又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(fù)雜情緒。

他看著誅肆的背影，心想這人大概是要離開了。萍水相逢，救他一命，還給了吃的，已是天大的意外，總沒理由再照顧他這么一個(gè)累贅。

果然，誅肆抬步向院外走去，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破廟的殘?jiān)珨啾谥狻?/p>

阿九倚著門框，看著那赤墨色的身影遠(yuǎn)去，心中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別的什么。

然而，就在那身影即將徹底看不見時(shí)，卻忽然停了下來。

誅肆竟又折返了回來，幾步便重新走到院中，停在離阿九不遠(yuǎn)不近的地方。

在阿九疑惑的目光中，他開口，依舊是那平鋪直敘的語調(diào)，卻拋下了一句讓阿九徹底愣住的話：

“我晚些回來?！?/p>

“……？”阿九徹底懵了，嘴巴微張，看著對方說完這句話后便再次轉(zhuǎn)身，毫不留戀地離去，留下他一個(gè)人在原地，對著空蕩蕩的院落和溫暖的陽光，滿心都是難以置信的茫然。

誅肆出去了，院子里顯得更安靜也更寬敞，至少對于阿九來說是這樣。那無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隨著那赤墨身影的離去而消散，陽光似乎都變得更暖和一些。

閑得無事，他便挪到廊前有陽光的地方，小心翼翼地躺下，避免壓到背后的傷。他從胸前皺兜里輕輕掏出那只小鼠。小家伙已然徹底清醒，在他掌心軟軟地蹭著，細(xì)小的爪子扒拉著他的手指，黑豆似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，顯然是討要吃的。

阿九坐起身，在自己衣裳的某個(gè)隱秘小兜里摸索了半天，掏出一個(gè)更小的、用碎布勉強(qiáng)縫成的袋子。里面裝著他平日里省下來、專門留給這小東西的零星小米。

他捧了一小撮金黃的小米在掌心，將小鼠引到近前。小鼠立刻歡實(shí)地埋頭苦吃起來，細(xì)碎的咀嚼聲在寂靜的院落里格外清晰。吃著吃著，它竟還用鼻子拱起幾粒小米，試圖往阿九的大腿上放。

阿九看著它這般的舉動，忍不住無奈地笑了笑，用指尖極輕地摸了摸它的小腦袋：“不用，自己吃吧?！?/p>

小鼠似乎聽懂了，又或許只是被摸得舒服，不再執(zhí)著，重新埋首于那點(diǎn)珍貴的食糧中。

少了那尊殺神，心里固然舒坦了不少，但時(shí)間也仿佛被拉得更長，更加無聊。沒有人聲，只有風(fēng)聲、鳥鳴、和小鼠啃食的窸窣聲。阿九就這么看著小鼠，偶爾抬頭看看天光云影，自己給自己找些微不足道的趣事，打發(fā)這漫長的一日。

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，又被傷口的疼痛驚醒，如此反復(fù)。陽光逐漸西斜，將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長，溫度也開始下降。

就在太陽快要沉入遠(yuǎn)山，天邊泛起橘紅色的晚霞時(shí)，院門外終于傳來了極輕微的腳步聲。

阿九一個(gè)激靈，立刻清醒過來，坐直了身體，將吃得肚皮圓滾滾、正趴在他腿上打盹的小鼠小心地護(hù)回皺兜里。

誅肆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院門口。

他依舊是那副樣子，赤墨衣袍，面無表情。但不同的是，他手里竟提著好幾個(gè)大袋子，還有一個(gè)看起來沉甸甸的水囊，臂彎里似乎還夾著一卷像是干凈布匹的東西。

他徑直走進(jìn)院子，身上帶著一絲從外面帶來的、清冷的山風(fēng)氣息。目光極快地掃過阿九，見他好好待著，便一言不發(fā)地走到廊下，將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一一放在阿九身旁不遠(yuǎn)處的地板上。

然后，他便像完成了一項(xiàng)任務(wù)般，走到廊柱的另一側(cè)，依舊保持著那段“安全距離”，盤膝坐了下來，將布袋都打開，里面裝著幾只碗倆倆蓋著。

阿九不知道這人買了些啥，好奇心驅(qū)使著他挪了過去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