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際歷 4729 年,編號 γ-09 的荒星早已被標(biāo)記為“無開采價值”。星圖里,它的名字像一?;覊m,被折疊在最邊緣的坐標(biāo)里。大氣層終年翻滾著鐵銹色的塵暴,陽光被切割成碎片,像燒紅的針,刺得人睜不開眼。
星港早已廢棄,只剩半截折斷的起落架斜插在干裂的大地上,像一具巨獸的肋骨。肋骨之外,是垃圾場。
垃圾場沒有圍欄,也沒有看守。艦船的殘骸、褪色的營養(yǎng)罐、被壓成餅的合金板、斷頭的機(jī)器人……它們從黑洞洞的投放艙里傾瀉而下,堆成起伏的山。風(fēng)一吹,塑料袋便像水母一樣飄起來,在昏黃里發(fā)出嘩啦嘩啦的哀鳴。
十歲的阿野就住在這片哀鳴里。
沒人記得他是什么時候來的,也沒人記得他到底有沒有名字?;男巧系娜斯芩小吧底印?,他便以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。傻子長得瘦,卻有一雙圓而黑的眼睛,像兩口深井,把所有的光都吸進(jìn)去,又什么都不說。
傻子不會算數(shù),不會認(rèn)字,只知道把撿來的金屬片塞進(jìn)熔爐,換一小塊能量糖;把完整的罐頭盒踩扁,換半管合成蛋白。換到手的吃食,他總先咬一口,再小心地藏進(jìn)懷里,像藏住一點火。
他睡在一只倒扣的逃生艙里。艙門爛了半邊,露出參差不齊的鋸齒,夜里風(fēng)大,他就把身子蜷成一顆栗子,讓風(fēng)從鋸齒的縫隙里漏過去。
傻子沒有親人,也沒有朋友。他只認(rèn)得垃圾場的氣味:冷鐵、腐水、燒焦的塑料。他以為世界本就如此,直到那天,他在垃圾山腳下,撿到了另一個孩子。
那天是荒星罕見的“靜風(fēng)日”。
塵暴停歇,天空露出一塊灰白的皮膚,像潰爛后新生的痂。傻子背著破口袋,在垃圾堆里翻找能換糖的東西。忽然,他的手指碰到一團(tuán)溫?zé)帷?/p>
那孩子縮在一只空冷凍柜里,柜門半掩,像遺落的貝殼。孩子只穿著一只大人的襪子,襪子褪到膝蓋,露出細(xì)得像秸稈的腳踝。他的頭發(fā)黏成一縷一縷,臉卻干凈得驚人,仿佛塵灰不忍心在那里落腳。
聽見動靜,孩子抬起頭。那雙眼睛極大,黑得沒有反光,像兩口井,比傻子的還要深。
傻子愣住,手里半截電線“當(dāng)啷”掉在地上。
孩子沒哭,只是用眼睛瞪他。瞪得久了,眼眶邊緣浮出一圈淡紅,像給黑井鑲了一道燒紅的邊。
傻子蹲下來,伸手想碰孩子的臉,又縮回去,在自己同樣臟兮兮的衣擺上擦了擦,再伸過去,輕輕碰了碰孩子的鼻尖。
孩子眨了一下眼,睫毛上沾著塵粒,沉甸甸的。
傻子咧開嘴,笑了。那笑里沒有聲音,卻像把全世界的風(fēng)都關(guān)在了牙齒外面。
他把孩子抱出來,孩子輕得像一捆干草。
傻子把自己的破外套脫下來,裹在孩子身上。外套爛了好幾個洞,但他把最大的那個洞轉(zhuǎn)到背后,讓風(fēng)不能直接吹到孩子的脊背。
那天,傻子沒有再去換糖。他抱著孩子,一步一步往逃生艙走。走到半路,孩子突然伸出小手,攥住了傻子胸口掉出來的一截線頭。
傻子低頭看,發(fā)現(xiàn)線頭末端拴著一顆褪色的塑料星星——那是他上個月在垃圾堆里撿的,星星缺了一角,卻被他磨得發(fā)亮。
孩子攥著星星,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。
傻子忽然覺得胸口熱熱的。他加快腳步,幾乎跑起來。逃生艙的門吱呀一聲關(guān)上,把塵灰和風(fēng)聲都關(guān)在門外。
那天夜里,傻子把僅剩的半塊能量糖掰成兩半,大的那塊遞給孩子。孩子沒接,只是看著他。
傻子把糖塞進(jìn)孩子嘴里,糖在孩子舌尖化開,甜味像小小的爆炸。孩子第一次出聲——不是哭,是一聲極輕的“嗯”,像貓崽的鼻音。
傻子笑得更深了,他用手指抹去孩子嘴角的糖渣,放進(jìn)自己嘴里,咂了咂。
“弟弟?!鄙底诱f。
傻子只會說簡單的詞語,但他知道,“弟弟”就是“我的”。
從那天起,他的世界多了一口井,井里映著另一雙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