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里，總裹著些細碎的議論。江浸撩開窗簾一角，望仙城的城門已縮成遠處一道灰線，可那些攢動的人影和飄來的只言片語，卻像沾了水的棉絮，沉甸甸貼在人心上。

“明案營的仙師們這是要去京城？”

“可不是嘛，就為了那個周禾沉自盡的案子。”

“瘋了！朝廷是真瘋了！” 賣茶的老漢往茶碗里續(xù)著水，聲音壓得低，卻足夠周圍人聽見，“周禾沉那是自己上吊的，官府都查三遍了，證物證詞齊齊全全，偏要勞煩仙師們跑這千里路，不是瘋了是什么？”

旁邊挑著擔(dān)子的婦人嘆了口氣：“可憐喲，明案營這些年破了多少邪祟案子，護著咱們平平安安，如今倒要為個自盡的商人奔波，傳出去都讓人笑話?！?/p>

“笑話是輕的，” 穿短打的漢子啐了口，“我聽說那周禾沉在京城人脈廣得很，明案營這一去，怕是要得罪不少人，最后落得里外不是人嘍?！?/p>

君望初伸手按在江浸肩上，指尖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：“別聽他們的?！?/p>

江浸放下窗簾，眸色沉了沉：“我不是在意他們說什么，是覺得奇怪。一個商人自盡，按律交由地方官府查辦即可，為何要驚動咱們明案營，還特地從望仙城調(diào)派？”

對面的唐清山正給白昭雪剝橘子，聞言抬頭：“會不會是那周禾沉的身份不簡單？我查過卷宗，他表面上是做南北貨生意的，可暗地里好像和不少達官顯貴有往來?！?/p>

白昭雪接過橘子瓣，輕聲道：“卷宗里寫他是在自家書房上吊的，房內(nèi)反鎖，沒有打斗痕跡，確實像自盡。但……” 她頓了頓，“仵作驗尸時說，他嘴角有極淡的青黑色，像是中過毒，只是后來被上吊的痕跡掩蓋了?！?/p>

“中毒？” 池遲一下子坐直了，他旁邊的楚正趕緊拽了他一把，怕他動靜太大掀翻馬車。池遲不管不顧，急道：“那官府怎么說是自盡？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？”

楚正皺眉：“也許是毒量太輕，沒被當(dāng)成致命原因？或者……有人不想讓他是被毒死的?！?/p>

車廂里靜了片刻，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。江浸指尖敲了敲膝蓋：“不管怎么說，既然讓咱們?nèi)ゲ椋偷貌閭€水落石出。只是沿途百姓的話……” 她看向君望初，“你覺不覺得，這些議論太統(tǒng)一了？像是有人刻意引導(dǎo)。”

君望初點頭：“嗯，從望仙城到這，一路聽下來，全是‘朝廷瘋了’‘明案營可憐’‘周禾沉是自盡’，像是怕咱們查出別的來?！?/p>

唐清山冷笑一聲：“越怕，越說明有問題?！?/p>

一路無話，馬車曉行夜宿，十幾天后終于抵達京城。剛進城門，就見負責(zé)接應(yīng)的京兆尹府衙役臉色發(fā)白地等在路邊，見了他們趕緊上前：“仙師們可算到了！周禾沉的案子……又出變故了！”

“什么變故？” 江浸問。

“他書房里伺候的一個老仆，今天一早被發(fā)現(xiàn)死在柴房了！” 衙役擦著汗，“也是上吊，跟前主子一個死法！”

池遲眼睛一瞪：“這么巧？我看是殺人滅口！”

楚正拍了拍他：“先去看看現(xiàn)場。”

周禾沉的府邸已被官府封存，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香燭味。眾人直奔柴房，那老仆吊在房梁上，身形干癟，脖子上的勒痕和周禾沉如出一轍。君望初上前仔細檢查，指尖拂過老仆的手腕，忽然停?。骸安粚?，他不是老仆?！?/p>

“不是？” 衙役愣住，“府里的人都說他是跟著周老爺十幾年的老仆鄭伯啊。”

“他的手。” 君望初抬眸，“常年干粗活的人，手掌會有厚繭，指關(guān)節(jié)也會粗大，但他的手雖然看著粗糙，掌心卻很光滑，指節(jié)也細，更像是……常年握筆或者做精細活的?！?/p>

江浸立刻道：“唐清山，查周禾沉府里所有仆人的底細，尤其是這個‘鄭伯’，看他什么時候進府的，來歷是什么?！?/p>

“好?！?唐清山應(yīng)聲，拉著白昭雪轉(zhuǎn)身就走。

池遲在柴房里轉(zhuǎn)了一圈，忽然指著墻角：“楚正，你看這個！”

墻角的草堆里，藏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，打開來，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。楚正湊過去聞了聞，眉頭緊鎖：“這味道……像是‘命數(shù)散’?！?/p>

“命數(shù)散？” 池遲咋舌，“那不是能讓人產(chǎn)生幻覺的禁藥嗎？據(jù)說服用后會看見最恐懼的東西，最后自己嚇?biāo)雷约??！?/p>

君望初點頭：“沒錯，而且這藥無色無味，混入飲食里很難察覺。如果周禾沉服過這個，那他上吊就可能不是自愿的，而是被幻覺逼的?！?/p>

江浸看向衙役：“周禾沉死的那天晚上，誰在他身邊伺候？”

“就是這個鄭伯！” 衙役肯定地說，“府里的下人都能作證，當(dāng)晚是鄭伯給周老爺送的安神湯，之后就沒人再見過周老爺了?！?/p>

“那就對上了?！?江浸眸色一凜，“這個鄭伯有重大嫌疑。唐清山那邊有消息了嗎？”

話音剛落，唐清山和白昭雪快步回來，臉色都不太好看。

“查不到?！?唐清山沉聲道，“府里的人只知道他是三個月前應(yīng)聘來的，身份文書看著沒問題，但我們?nèi)ダ舨坎榈讬n，根本沒有這個人的記錄。身份是假的！”

白昭雪補充道：“而且我們問了街坊，有人說前陣子見過這個鄭伯在周府附近和一個小姑娘說話，那姑娘看著像是鄉(xiāng)下出來的，穿著不太好。”

“鄉(xiāng)下姑娘？” 池遲摸了摸下巴，“難道是他的同黨？”

“不一定。” 楚正道，“更可能是他的軟肋?！?/p>

君望初忽然道：“柴房里沒有掙扎痕跡，他上吊的位置也很奇怪，像是刻意模仿周禾沉，但腳下的凳子倒得太整齊了，不像自己踢翻的。” 他蹲下身，指尖在地面拂過，“這里有個淺淺的腳印，不是老仆的鞋碼，更大，更重，像是……有人來過，幫他‘?dāng)[’成了自盡的樣子?！?/p>

“有人幫他？” 江浸心頭一動，“他沒真死？”

“可能性很大。” 君望初站起身，“他用假身份混進周府，殺了周禾沉，現(xiàn)在又假死脫身，肯定是想跑?！?/p>

“那還等什么？” 池遲立刻拔刀，“追??！”

“往哪追？” 唐清山問，“他假死，肯定早就計劃好了逃跑路線。”

江浸思索片刻：“他既然和鄉(xiāng)下姑娘有牽扯，那大概率是往城外跑，回鄉(xiāng)下。京城城門多，但最近的是北門，通往通州，那邊多是土路，好藏身?！?/p>

“我去北門！” 楚正立刻道，“我和池遲熟悉地形，騎馬快?！?/p>

“好?！?江浸點頭，“我們?nèi)テ渌情T布控，隨時傳訊。”

楚正和池遲立刻牽了快馬，直奔北門。剛到城門口，就見守城的士兵正在盤查一個背著包袱的漢子，那漢子低著頭，帽檐壓得很低，身形和柴房里的“老仆”有幾分相似。

“站??！” 池遲大喝一聲，拍馬沖過去。

那漢子猛地抬頭，露出一張普通的臉，但眼神里的驚惶瞞不住。他見被認出來，突然把包袱一扔，撒腿就往城外跑。

“想跑？” 楚正翻身下馬，足尖一點，身形如箭般追上去。他修為比那漢子高得多，沒幾步就追上，伸手扣住了對方的后頸。

漢子掙扎著回頭，臉上滿是戾氣：“放開我！你們憑什么抓我！”

池遲趕上來，一把扯掉他的帽子，冷笑道：“憑你殺了周禾沉，還敢假死脫身！說，你到底是誰？”

漢子死死咬著牙，不肯說話。

楚正看了看周圍圍攏過來的百姓，沉聲道：“帶回府衙再說。”

回到京兆尹府的審訊室，江浸等人已經(jīng)在等著了。漢子被綁在椅子上，依舊低著頭，一副任殺任剮的樣子。

江浸端起一杯茶水，放在他面前：“我知道你不是孬種。殺周禾沉，是為了報仇吧？”

漢子肩膀猛地一顫，終于抬起頭，眼睛通紅：“你們怎么知道？”

“猜的。” 江浸平靜地說，“你費盡心機混進他府里，用命數(shù)散這種陰毒的藥殺他，還模仿他的死法，不是深仇大恨，做不出這種事。那個和你說話的鄉(xiāng)下姑娘，是你妹妹吧？”

漢子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，嘴唇哆嗦著，說不出話。

君望初在一旁道：“周禾沉做南北貨生意，尤其擅長賣些‘滋補品’，但很多都是假的，甚至有害。你奶奶……是不是吃了他的東西？”

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，打開了漢子緊繃的神經(jīng)。他猛地抬起頭，眼睛里布滿血絲，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：“是！那個畜生！他說他的雪蓮膏能讓我奶奶多活幾年，我信了！我把家里所有的錢都給他了，買了那破藥膏！結(jié)果呢？我奶奶吃了不到半個月，就開始咳血，沒幾天就死了！”

他的聲音越來越大，帶著哭腔，又充滿了恨意：“我去找他理論，他把我趕出來，還叫人打我！我妹妹氣不過，跑到街上喊冤，說他賣假藥害死人，可誰信啊？他有錢有勢，官府都護著他！”

白昭雪聽得眼圈發(fā)紅，忍不住問：“那你妹妹……”

漢子的身體猛地一僵，眼淚瞬間涌了出來，順著臉頰往下淌：“我妹妹……她被他派人抓去了……那些畜生……” 他哽咽著說不出話，過了好一會兒才咬牙道，“他們把她糟蹋了，還殺了她，把尸體扔在亂葬崗……我找到她的時候，她身上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……”

審訊室里一片寂靜，只能聽到漢子壓抑的哭聲。

唐清山攥緊了拳頭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：“所以你就化名混進他府里，用命數(shù)散殺了他？”

“是！” 漢子抬起頭，臉上淚水和恨意交織，“我要讓他死！讓他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！我知道他怕死，我就用命數(shù)散，讓他在幻覺里看見我奶奶和我妹妹找他索命！我看著他嚇得尿褲子，看著他自己把脖子套進繩圈里，我心里痛快！”

他忽然笑了起來，笑聲凄厲又瘋狂：“我本來想殺了他就跑，可你們來得太快了……我知道跑不掉了，我也沒想跑?！?/p>

江浸看著他，忽然覺得心口發(fā)堵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鄭龍語?！?他抬起頭，眼神里沒有了恐懼，只剩下解脫，“我不是孬種，我給我奶奶和我妹妹報仇了……”

話音未落，他突然猛地低下頭，狠狠咬向自己的舌頭！

“不好！” 君望初反應(yīng)最快，伸手去攔，卻還是慢了一步。鄭龍語嘴里涌出鮮血，嘴角卻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，頭一歪，徹底沒了氣息。

池遲一拳砸在墻上，低吼道：“這叫什么事！”

楚正閉了閉眼，沒說話。

江浸看著鄭龍語的尸體，久久沒有動。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，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，卻驅(qū)不散這審訊室里的沉重和悲涼。

周禾沉死了，鄭龍語也死了。案子似乎結(jié)了，可每個人心里都像壓了塊石頭。

君望初走到江浸身邊，輕聲道：“我們……查到真相了。”

江浸點頭，聲音有些啞：“是啊，查到了。” 可這真相，卻讓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。

她想起沿途百姓的議論，想起他們說“明案營可憐”，忽然覺得，可憐的或許不是他們，而是這世道里，那些被欺壓得只能用性命去復(fù)仇的人。

“把鄭龍語和他妹妹、奶奶好好安葬了吧?！?江浸轉(zhuǎn)身往外走，“也算……給他們一個交代?！?/p>

眾人默默跟在她身后，走出審訊室，陽光落在身上，明案營辦的第二十一個案子也落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