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的兵庫縣,暑氣蒸騰得連蟬鳴都帶著滾燙的焦躁。全國中學(xué)生網(wǎng)球大賽決賽賽場,牧之藤與對手的廝殺,將空氣都熬煮成了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滾粥。每一次球拍撞擊網(wǎng)球的爆裂聲響,都像重錘砸在看臺上平等院一家的心臟上。
平等院鳳凰站在場邊指導(dǎo)區(qū),十二歲少年的身軀已顯出超越年齡的挺拔與悍然,汗水沿著他銳利的下頜線不斷滾落,砸在滾燙的塑膠地面上,瞬間蒸發(fā)。他雙臂環(huán)抱,眉峰死死鎖著,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,緊緊釘在場上膠著的比分牌上。那目光里燃燒的不僅僅是勝負(fù)欲,更是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、要將整個牧之藤扛在肩上的沉重火焰。每一次牧之藤得分,他緊握的拳頭便砸在掌心;每一次失誤,那緊鎖的眉頭便刻痕更深。爸爸的手心全是汗,媽媽攥緊了手中的毛巾,而坐在他們中間的小鳳鳶,幾乎屏住了呼吸,一雙小手緊緊絞著裙擺,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隨著場上哥哥的身影,以及哥哥目光所系的每一個瞬息萬變的球路。
最終,那決定性的、撕裂空氣的哨聲凄厲地響起,像一把冰冷的匕首,劃破了牧之藤最后的希望。記分牌上,對手的名字旁邊,那象征勝利的數(shù)字冷酷地定格。場上的牧之藤正選隊員們,如同瞬間被抽掉了脊骨。有人頹然跪倒在地,汗水混著淚水砸進滾燙的地面;有人背過身去,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;有人仰著頭,徒勞地望著刺眼的陽光,仿佛想逼退眼底洶涌的酸澀。
鳳凰依舊站在那里。汗水浸透了他的隊服,緊緊貼在繃緊的背脊上。他環(huán)抱的手臂緩緩松開,垂落身側(cè)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白,微微顫抖。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崩潰,只是挺直著背脊,下頜線繃成一條僵硬的直線,眼神空茫地穿過歡呼沸騰的對手陣營,投向一個虛無的遠(yuǎn)方。那里面沒有淚水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被焚燒過的荒原,以及一種沉甸甸的、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靜默——那是屬于領(lǐng)袖的、無法言說的劇痛。鳳鳶的心,像被那死寂狠狠攥了一把,揪得生疼。
賽后休息區(qū),氣氛沉重得如同鉛塊。失敗的陰霾籠罩著每一個人。汗水、淚水、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濃重的沮喪,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。隊員們沉默地收拾著東西,動作遲緩,偶爾有壓抑的啜泣聲從角落里傳來,又被強行吞咽下去。
就在這時,一個小小的身影,像一束穿透厚重烏云的陽光,悄悄溜進了這片愁云慘霧之中。鳳鳶穿著干凈的淺藍色連衣裙,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印著小太陽圖案的、鼓鼓囊囊的小布袋。她小心翼翼地繞過散落一地的網(wǎng)球包和毛巾,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。
她先是走到那個把臉深深埋在毛巾里、肩膀還在微微抽動的高年級隊員面前。她踮起腳尖,努力把小手伸到他低垂的視線下方,掌心攤開,里面靜靜躺著兩顆用亮晶晶糖紙包裹的水果硬糖,一顆橙黃,一顆粉紅,像兩顆小小的、濃縮的太陽。
“大哥哥,”她的聲音細(xì)細(xì)的,帶著孩子特有的清甜,卻清晰地穿透了壓抑的空氣,“媽媽說……吃糖,甜的,心里就沒那么苦了?!?她的小手又往前遞了遞,眼神干凈而認(rèn)真。
那個隊員身體一僵,緩緩抬起頭。毛巾下露出的眼睛紅腫不堪,布滿了血絲。他看著眼前這只小小的手,和手心里那兩顆過分鮮艷的糖果,又對上鳳鳶那雙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(zhì)的眼睛,那里面只有純粹的、毫無保留的安慰。他嘴唇動了動,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,只是顫抖著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、幾乎是虔誠地拈起了一顆橙黃色的糖。指尖觸碰到孩子柔軟掌心的剎那,一種奇異的暖流似乎順著指尖蔓延開。
鳳鳶松了口氣,小小的臉上漾開一個淺淺的、鼓勵的笑容。她又走向下一個低垂著頭的隊員,同樣攤開掌心,遞上兩顆糖果,用同樣認(rèn)真的、帶著點稚氣的語調(diào)小聲安慰:“別難過呀,你們打得超級棒的!下次,下次一定贏!” 她像一只小小的、不知疲倦的螢火蟲,執(zhí)著地在每一片沉沉的陰影里點亮微光。她分給沉默不語的主力正選,分給默默流淚的替補隊員,分給懊惱捶打自己膝蓋的學(xué)長……每一次小小的停留,每一次輕聲的話語,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漾開一圈圈無聲卻切實的漣漪。隊員們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,低垂的頭慢慢抬起,看向她的眼神里,充滿了驚愕、茫然,以及一種被溫暖的酸澀慢慢浸潤的柔軟。她懷里的糖果小袋漸漸癟了下去。
終于,鳳鳶走到了休息區(qū)最角落的長椅邊。平等院鳳凰獨自坐在那里,身體微微前傾,手肘撐在膝蓋上,頭深深地埋著。汗水浸濕的綠色發(fā)帶緊貼著額發(fā),汗水順著發(fā)梢一滴、一滴地砸在光潔的地板上。他周身籠罩著一層生人勿近的、冰冷而堅硬的屏障,那是屬于敗軍之將的、拒絕一切觸碰的孤絕。
鳳鳶的腳步頓住了,她抱著幾乎空掉的小布袋,站在哥哥面前,小小的身影被籠罩在他巨大的沉默陰影里。她仰著小臉,看著哥哥低垂的頭和緊繃的背脊線,那里凝聚著沉重的、她無法完全理解的挫敗與痛苦。她沒有像安慰別人那樣立刻開口,也沒有貿(mào)然靠近,只是安靜地站著,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布袋的邊緣。時間仿佛凝固了,休息區(qū)里其他隊員的目光,也無聲地聚焦在這對兄妹身上。
幾秒鐘的寂靜之后,鳳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。她輕輕吸了一口氣,然后慢慢地、小心翼翼地,在哥哥腳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。她選擇了一個不遠(yuǎn)不近的距離,既不會侵入哥哥此刻需要的絕對空間,又能讓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。她沒有試圖去碰他,也沒有再說話,只是學(xué)著他的樣子,抱著膝蓋,把自己小小的身體蜷起來,安靜地陪他一起坐著。她甚至微微側(cè)著頭,把臉頰輕輕貼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,目光安靜地落在哥哥低垂的發(fā)頂和砸落地面的汗滴上。那姿態(tài),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、無聲的理解與守候。
休息區(qū)的空氣似乎在這無聲的陪伴里,悄悄發(fā)生了某種變化。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,被一種奇異的、帶著暖意的靜謐所取代。其他隊員收拾東西的動作更輕了,角落里的啜泣聲徹底消失了。所有人都被這無聲的畫面攫住了心神。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只有短短一分鐘,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(jì)。鳳凰埋著的頭,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。他沒有抬起臉,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,只是從膝蓋的陰影里,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,伸出了一只緊握成拳的手。那只手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(jié)分明,指節(jié)處甚至帶著訓(xùn)練和比賽留下的細(xì)微擦傷和薄繭。那只拳頭,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疲憊和無聲的詢問,攤開在鳳鳶的面前——掌心向上,空無一物。
鳳鳶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,像有星光注入。她幾乎是屏住呼吸,小手飛快地探進自己懷里那個已經(jīng)空癟的小布袋最深處,急切地摸索著。終于,她的指尖觸到了最后一點珍藏——一顆小小的、裹著金燦燦糖紙的檸檬糖。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來,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,然后,鄭重地、輕輕地,將這顆僅存的小太陽,放在了哥哥攤開的、帶著汗?jié)窈蛡鄣恼菩睦铩?/p>
那顆小小的、金黃色的糖果,安靜地躺在少年寬大而粗糙的掌心中央,在休息區(qū)慘白的燈光下,折射出一點微弱卻異常溫暖的光芒。
鳳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震了一下。他依舊沒有抬頭,只是那只攤開的手掌,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合攏了,將那顆小小的糖果和妹妹掌心的溫度,一起緊緊包裹在汗?jié)竦恼菩?。那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重和疲憊后的汲取。
“走了?!彼K于開口,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,低沉地砸在寂靜的空氣里。他猛地站起身,動作帶著一種重新凝聚起來的、近乎兇狠的力量,高大的身影在鳳鳶頭頂投下濃重的陰影。他沒有看任何人,徑直提起腳邊的網(wǎng)球包,甩上肩頭,大步流星地朝著出口走去,背影依舊挺直如標(biāo)槍,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。
鳳鳶連忙從地上爬起來,小手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,小跑著跟上哥哥的步伐。走到休息區(qū)門口,她還不忘回過頭,對著里面那些重新抬起頭、目光復(fù)雜地望著他們的牧之藤隊員們,用力地?fù)]了揮小手,臉上綻開一個明亮的、充滿鼓勵的笑容。
八月的陽光依舊熾烈,灼烤著賽場外的柏油路。平等院鳳凰沉默地走在前面,步伐又大又快,網(wǎng)球包隨著他大步流星的步伐在肩后沉沉晃動。鳳鳶需要小跑才能勉強跟上。汗水沿著他的脖頸蜿蜒流下,浸透隊服領(lǐng)口。他緊握的右手,始終沒有松開。
鳳鳶在后面努力追趕著,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哥哥緊握的右手。她看到哥哥走到路邊一棵巨大的櫻花樹下時,腳步似乎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,幾乎難以察覺。借著樹蔭的遮蔽,他那只緊握的右手,極其迅速而隱蔽地抬了一下。鳳鳶的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,她清晰地看到,哥哥飛快地將掌心那顆小小的、金色的糖果塞進了嘴里。
陽光透過濃密的櫻花樹葉,在他棱角分明的側(cè)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鳳鳶看不見哥哥的表情,只看到他咀嚼的動作很慢,喉結(jié)緩緩滾動了一下。然后,他重新邁開腳步,背影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,朝著前方大步走去,仿佛吞下了一顆微縮的太陽,重新積蓄起燎原的力量。
鳳鳶在斑駁的樹影下停住腳步,仰起小臉望著哥哥遠(yuǎn)去的、重新充滿力量的背影,小手悄悄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。那里,空癟的糖果袋貼在柔軟的布料上。她的小臉上,慢慢漾開了一個大大的、心滿意足的、如同真正小太陽般溫暖明亮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