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霽天晴,陽光刺眼地反射在庭院厚厚的積雪上,將整個世界映照得一片晃目的白。那個圍著紅圍巾、頂著歪斜胡蘿卜鼻子的雪人,在陽光下輪廓分明,依舊傻乎乎地佇立著,無聲嘲笑著昨日的歡鬧。
平等院鳳凰被一種異樣的寂靜驚醒。不是雪后萬籟俱寂的安寧,而是……身邊少了那熟悉的、細微的翻身聲和均勻的小小呼吸。他猛地睜開眼,習慣性地側頭看向緊鄰自己床鋪的妹妹。鳳鳶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厚厚的被子里,只露出小半張燒得通紅的側臉。她眉頭緊鎖,平日里總是微微嘟著的粉嫩嘴唇此刻干裂起皮,微微張開著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費力而灼熱的急促,小小的胸膛起伏得異常劇烈。
鳳凰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攥緊。他幾乎是彈坐起來,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,幾步就跨到妹妹床邊。沒有猶豫,他那只骨節(jié)分明、帶著薄繭和訓練留下細小傷痕的大手,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精準,直接探向鳳鳶的額頭。
觸手所及,一片驚人的滾燙!
那溫度透過他微涼的掌心,如同烙鐵般狠狠燙進他心里。他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,隨即整個手掌都覆了上去,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中和那份灼人的高熱。灼燙感如此真實而猛烈,比他任何一次在烈日下高強度訓練后的體溫都要高得多。她小小的身體在厚重的被子下似乎還在微微發(fā)抖。
“媽!”鳳凰的聲音嘶啞地沖出喉嚨,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,穿透了清晨的寂靜,“鳶鳥發(fā)燒了!”
***
客廳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藥片的微苦氣息。家庭醫(yī)生剛走不久,茶幾上散落著藥盒和體溫計。鳳鳶被裹成一只更嚴實的粽子,蔫蔫地靠在厚厚的靠枕堆里,小臉燒得紅彤彤的,像熟透后即將破裂的果子。平日里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水汽,失焦地望著虛空,長長的睫毛無力地垂著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,吹拂著額前汗?jié)竦乃榘l(fā)。
媽媽坐在床邊,正用浸了溫水的軟毛巾,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女兒滾燙的額頭和脖頸,動作小心翼翼,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。她的眉頭緊緊鎖著,眼底是化不開的心疼和憂慮。
平等院鳳凰站在幾步開外,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沉默的陰影。他雙臂環(huán)抱,背脊挺得僵直,像一尊壓抑著風暴的石像。紅色發(fā)帶下,那雙深邃的眼睛死死盯著妹妹燒紅的小臉和痛苦蹙起的眉頭,眼神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,翻涌著復雜的情緒——是自責?是懊悔?是心疼?抑或是無處發(fā)泄的、對自己昨日“縱容”的憤怒?下頜線繃得像刀鋒,緊抿的唇線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,周身散發(fā)著一種生人勿近的低氣壓。
“39度2……”媽媽放下體溫計,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,輕輕嘆了口氣,將一杯溫水遞到鳳鳶干裂的唇邊,“鳶鳥,乖,喝點水。”
鳳鳶燒得迷迷糊糊,嘴唇無意識地碰了碰杯沿,卻只是虛弱地偏過頭,發(fā)出一聲小貓似的難受嗚咽,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。媽媽的手頓在半空,眼底的心疼更濃了。
就在這時,一直沉默的鳳凰動了。他幾步走到茶幾旁,動作近乎粗暴地拿起醫(yī)生留下的那板退燒藥,手指用力一掰,“咔噠”一聲脆響,一粒白色的藥片被精準地摳了出來。他另一只手端起桌上那杯晾得溫度剛好的白水,轉身,大步走到妹妹床邊。
他沒有看媽媽,目光沉沉地鎖在鳳鳶燒得神志不清的小臉上。高大的身影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感籠罩下來。他彎下腰,一只帶著薄繭的大手捏住妹妹小巧的下巴,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,卻又在觸碰到那滾燙肌膚的瞬間,指腹幾不可察地放輕了動作。
“張嘴?!彼穆曇舻统辽硢。缤凹埬Σ?,帶著命令的口吻,卻奇異地壓得很低,仿佛怕驚擾了什么。
鳳鳶被下巴上的力道和那熟悉的聲音喚醒了一絲意識。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,視線模糊地聚焦在哥哥那張異常冷峻、繃緊的臉上。那眼神好兇……她燒得糊涂的小腦袋里只有這個認知,下意識地感到一絲害怕,小嘴癟了癟,抗拒地想要搖頭,卻被哥哥捏著下巴固定住。
“咽下去?!兵P凰的聲音更低了些,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。他捏著藥片的手指,不容拒絕地抵在了她干裂的唇縫間,另一只端著水杯的手也湊了過來。
藥片的苦澀氣味瞬間鉆入鼻腔。鳳鳶燒得難受,只想擺脫這難受的桎梏和苦澀的味道,小腦袋徒勞地左右擺動,發(fā)出含糊的抗拒嗚咽,小手虛弱地推拒著哥哥捏著她下巴的手腕,卻如同蚍蜉撼樹。
“鳳凰……”媽媽在一旁輕聲開口,想勸解這過于強硬的方式。
鳳凰置若罔聞。他看著妹妹因抗拒而更加痛苦皺起的小臉,那雙因高燒而水汽氤氳、此刻正委屈地看著他的眼睛,像兩汪被投入石子的滾燙泉水。他胸口那股無處發(fā)泄的憋悶和心疼瞬間被點燃,燒得他心口發(fā)疼。捏著藥片的手指微微用力,指節(jié)泛白,幾乎要將那小小的藥片捏碎。他眼底翻騰的怒火和心疼激烈交戰(zhàn),最終,那強硬的動作卻奇異地凝固了。
幾秒鐘令人窒息的僵持。
鳳凰捏著藥片的手指,極其緩慢地、極其艱難地松開了對妹妹下巴的鉗制。那只手轉而向下,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,輕輕托住了鳳鳶滾燙的后頸,讓她的小腦袋靠在自己溫熱寬厚的掌心里。另一只端著水杯的手,小心翼翼地將杯沿湊近她的唇邊,動作生硬卻帶著一種前所未見的、小心翼翼的專注。
“喝水?!彼俅伍_口,聲音依舊沙啞低沉,卻不再是命令,更像是一種壓抑著巨大情緒的、近乎哄勸的低語。他看著妹妹,眼神里那些洶涌的暴戾和強硬如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心疼和一種被逼到墻角的、笨拙的妥協(xié)。
鳳鳶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、陌生的溫柔安撫了。她不再劇烈掙扎,只是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哥哥遞到唇邊的溫水,溫潤的液體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,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。趁著她喝水的間隙,鳳凰用指尖極其快速地將那粒藥片塞進了她微張的小嘴里。
苦澀的味道瞬間在口腔彌漫,鳳鳶的小臉立刻皺成一團,下意識地想吐出來。鳳凰托著她后頸的手微微用力穩(wěn)住她,另一只手迅速將水杯再次湊近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:“咽下去!快!”
在哥哥那雙深沉得如同漩渦、此刻只倒映著自己身影的眼睛的注視下,鳳鳶強忍著翻涌的惡心感,就著溫水,終于艱難地將那粒苦澀的藥片咽了下去。她立刻像被抽干了力氣,軟軟地靠回哥哥溫熱的手掌和身后的靠枕里,小嘴微張著喘氣,眼角因為剛才的掙扎和藥片的苦澀,溢出了一滴生理性的淚水。
鳳凰緩緩收回手,指腹上似乎還殘留著妹妹后頸滾燙的觸感和那滴眼淚的微涼。他沉默地直起身,將水杯放回床頭柜。動作間,他垂下的眼瞼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,只有緊握成拳、指節(jié)發(fā)白的手泄露了內(nèi)心的波瀾。
媽媽連忙上前,用溫毛巾輕輕擦拭鳳鳶額頭的汗和眼角的濕痕,柔聲安慰著。鳳鳶燒得迷迷糊糊,意識再次沉入混沌的黑暗。在徹底沉淪之前,她燒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,發(fā)出極其微弱的、帶著濃重鼻音和哭腔的囈語,破碎得幾乎聽不清:
“雪……雪人……倒了……哥哥……堆……堆……”
那微弱的聲音,像一根燒紅的針,精準地刺入鳳凰緊繃的心臟最深處。他猛地閉上眼,下頜線繃得幾乎要斷裂,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。胸腔里翻騰的,是昨日雪地里妹妹清脆的笑聲,是雪球砸在她身上時她夸張的尖叫,是她給雪人圍上圍巾時亮晶晶的眼睛……還有此刻,她燒得通紅的小臉和那破碎的、關于雪人的夢囈。
片刻的死寂后,鳳凰緩緩睜開眼,目光沉沉地落在妹妹痛苦沉睡的小臉上。他緊握的拳頭,極其緩慢地、一點一點地松開。那只帶著薄繭、曾握過沉重球拍、也曾捏碎過對手自信的大手,此刻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笨拙和沉重,輕輕抬起,用指腹極其輕柔地、小心翼翼地拭去了鳳鳶眼角那點殘余的濕痕。
一個低沉嘶啞、如同承諾般的音節(jié),艱難地從他緊抿的唇間擠出,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分量,砸在寂靜的空氣里,也砸在妹妹滾燙的夢境邊緣:
“……好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