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燒的潮水終于退去，留下疲憊的沙灘。清晨微涼的空氣里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許多，取而代之的是廚房飄來的、米粥特有的溫潤甜香。鳳鳶在柔軟的被窩里睜開眼，不再是高熱灼燒下的迷蒙混沌。雖然小臉還有些蒼白，眼底帶著大病初愈的倦怠，但那雙烏溜溜的眸子，已然恢復(fù)了往日的清澈，像被雨水洗過的星辰。
客廳里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。鳳鳶像只警覺的小獸，豎起耳朵聽了聽，隨即輕手輕腳地溜下床，光著腳丫踩在微涼的地板上，無聲地推開一條門縫?？蛷d的窗簾拉開了一半，晨光熹微，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、柔和的光帶。爸爸正背對著她，在寬大的矮桌前彎著腰，小心翼翼地鋪開幾張雪白的大畫紙。桌角，新買的顏料盒蓋子敞開著，露出里面排列整齊、如同彩虹碎片般的鮮艷色塊，旁邊還放著幾支嶄新的、粗細不同的畫筆。
“爸爸？”鳳鳶小聲喚道，聲音帶著大病初愈的微啞。
爸爸聞聲回頭，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，朝她招招手：“鳶鳥醒了？感覺好些了嗎？快過來?！?/p>
鳳鳶小跑過去，依偎在爸爸身邊，好奇地看著桌上嶄新的畫具。爸爸的大手輕輕撫過她還有些微涼的發(fā)頂，聲音低沉而柔和：“這幾天，媽媽和哥哥照顧鳶鳥辛苦了，對不對？”他的目光掃過廚房忙碌的身影，又望向鳳凰房間緊閉的門扉，“鳶鳥想不想……畫點東西送給他們？當(dāng)作謝謝？”
鳳鳶的眼睛瞬間亮了，用力點頭：“嗯！”她立刻伸出小手，拿起一支細長的畫筆，筆尖懸在雪白的畫紙上，卻忽然頓住了。小眉頭微微蹙起，似乎在努力構(gòu)思這份重要的“感謝”該如何落筆。
爸爸沒有催促，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，目光溫暖地注視著她。晨光流淌，給女孩專注的側(cè)臉鍍上一層柔和的淺金。
***
畫筆在紙上沙沙作響。給媽媽的那一幅，鳳鳶畫得很快，也很“直白”。她先用大塊的、溫暖的橘紅色涂抹出媽媽系著圍裙的身影，然后用柔和的粉色畫出媽媽溫柔的笑臉，彎彎的眼睛像月牙。媽媽的手里，端著一個大大的碗，里面用明亮的黃色畫出熱氣騰騰的米粥，旁邊還畫了幾個歪歪扭扭、但一看就讓人心生暖意的愛心圖案。整幅畫色彩溫暖明亮，充滿了孩子眼中最直觀的愛與依賴。
畫完媽媽的，鳳鳶放下畫筆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，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。她拿起另一張更大的白紙，重新握緊畫筆，眼神卻變得有些不一樣了。不再是剛才的輕松明快，反而帶上了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。
她先是用深藍色和灰色的顏料，在畫紙下方涂抹出大片沉郁厚重的色塊，如同深海，又像風(fēng)暴將至的夜空。筆觸帶著力量，甚至有些笨拙的粗糲感。在這片沉重的底色之上，她用純白的顏料，勾勒出一個巨大卻有些歪斜的輪廓——像是一艘船？又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峰？輪廓的邊緣并不平滑，帶著一種不屈的棱角。
然后，她的畫筆變得極其小心。她用細細的筆尖，蘸取了最純正、最熾烈的紅色，在那巨大輪廓的中心位置，一點一點，極其專注地描繪著。那紅色并不均勻，時而濃烈如燃燒的火焰，時而深沉如凝固的血液，最終匯聚成一個形狀——一顆心。一顆被笨拙卻用力地畫在“山”或“船”中央的心。
畫到這里，她停住了。小小的手指捏著畫筆，懸在半空，眉頭緊鎖，似乎在為什么而困擾。那顆鮮紅的心孤零零地嵌在沉重的深藍與灰白之間，顯得有些突兀，又有些……脆弱。她咬著下唇，目光在顏料盤上逡巡，最終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，拿起一支最細的畫筆，蘸取了淺淺的、幾乎透明的紫色。
她屏住呼吸，動作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柔。在那顆巨大的、鮮紅的心的旁邊，用極細的紫色線條，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個非常非常小的輪廓。那輪廓比旁邊的心小了無數(shù)倍，線條纖細得仿佛風(fēng)一吹就會斷。她畫得極其專注，仿佛在雕琢一件易碎的珍寶。那小小的紫色輪廓，像一只依偎在巨巖旁的雛鳥，又像一顆悄然生長的嫩芽，努力地貼近著那顆熾熱的心臟。她甚至用更淡的紫色，在兩者之間，畫了幾道極其微弱、幾乎難以察覺的、如同呼吸般輕柔的連接線。
就在她全神貫注于那根最細的紫色線條時，客廳通往房間的推拉門被無聲地拉開了。
平等院鳳凰高大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。他顯然剛結(jié)束晨練，額發(fā)被汗水濡濕，緊貼在飽滿的額角，紅色的發(fā)帶下，深邃的眉宇間還殘留著一絲球場帶回來的銳利和疲憊。他赤著上身，只穿著運動長褲，緊實的肌肉線條在晨光下起伏，帶著運動后的熱意和薄汗。他習(xí)慣性地走向矮桌，想拿水杯，目光卻猝不及防地撞見了桌前的景象。
妹妹小小的背影正對著他，弓著背，全神貫注地趴在巨大的畫紙上。爸爸站在稍遠的地方，對他微微搖了搖頭，示意他安靜。
鳳凰的腳步頓住了。他看到了那幅鋪在妹妹面前的、尚未完成的畫。
那片沉重如深海又如風(fēng)暴的深藍與灰。
那艘（或那座）巨大、沉默、帶著粗粛棱角的灰白色輪廓。
輪廓中心那顆無比顯眼、無比熾烈、甚至帶著點笨拙的鮮紅心臟。
以及心臟旁邊，那個剛剛落下最后一筆的、極其微小、纖細脆弱、用淺紫色勾勒出的……小小的身影。那幾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紫色連接線，如同風(fēng)中游絲。
畫紙很大，妹妹的身影很小。她握著畫筆的小手因為用力而指節(jié)微微發(fā)白，后頸上細軟的絨毛在晨光中清晰可見。而她筆下那個依偎在巨大心臟旁的紫色小影子，仿佛就是她自己最真實的寫照。
鳳凰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。他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畫紙上，落在那顆笨拙卻鮮紅的心上，落在那道纖細得令人心顫的紫色影子上。他周身那股剛從球場帶回來的、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銳利氣息，在無聲地審視這幅畫的過程中，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塊，一點點暈開，一點點沉淀，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靜默。他緊抿的唇線微微動了一下，似乎想說什么，最終卻什么聲音也沒有發(fā)出，只有喉結(jié)無聲地滾動。
鳳鳶似乎終于完成了那根最細的線條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她放下畫筆，小肩膀放松下來，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身后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。她猛地回過頭。
晨光勾勒出哥哥沉默如山的身影。汗水沿著他結(jié)實的胸膛滑落，他卻渾然未覺。他的目光正越過她的頭頂，牢牢地釘在那張攤開的畫紙上，眼神復(fù)雜得如同風(fēng)暴過后的海面，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緒。
鳳鳶的心跳漏了一拍，小臉瞬間染上薄紅，下意識地伸出小手，想擋住那幅尚未完成的、在她看來有些“不像樣”的畫：“哥哥！我、我還沒畫好……”
鳳凰的目光終于從畫紙上移開，緩緩垂落，沉沉地落在妹妹帶著羞赧和一絲慌亂的小臉上。那目光里沒有了平日的銳利和審視，只有一種近乎實質(zhì)的、沉甸甸的東西，壓得鳳鳶幾乎喘不過氣。
他沒有去看妹妹試圖遮擋的小手，也沒有說話。他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了一步，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，帶著運動后的熱意和汗水的微咸氣息。他伸出那只骨節(jié)分明、帶著薄繭和訓(xùn)練留下細小傷痕的大手——那只曾在球場上爆發(fā)出雷霆之力、也曾在她高燒時笨拙地托住她后頸的手——沒有去碰畫紙，也沒有去碰畫筆。
那只帶著驚人熱度和力量感的大手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近乎小心翼翼的遲疑，極其緩慢地、輕輕地落在了鳳鳶柔軟的發(fā)頂。
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“泄憤”或“懲戒”意味的粗暴揉搓。那只手只是輕輕地、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、近乎確認般的力量，按了按她的發(fā)頂。掌心滾燙的溫度透過發(fā)絲熨帖下來，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，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，卻又帶著千鈞的重量。
鳳鳶的身體瞬間僵住，忘記了遮擋畫紙，也忘記了呼吸，只是仰著小臉，呆呆地看著哥哥近在咫尺的臉。她清晰地看到哥哥深沉的眼底，那片翻涌的、她無法解讀的復(fù)雜情緒，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疼痛的溫柔。晨光里，他緊抿的唇角，似乎極其艱難地、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，快得如同幻覺。
那只大手在她發(fā)頂停留了短暫得如同心跳的一瞬，便收了回去。鳳凰什么也沒說，甚至沒有再看那幅畫一眼，只是沉默地轉(zhuǎn)身，拿起桌上的水杯，仰頭灌下冰冷的清水。喉結(jié)劇烈地滾動著，水流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蜿蜒而下，滴落在汗?jié)竦男靥派?。他放下水杯，徑直走向浴室，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后，留下客廳里一片寂靜的晨光和空氣中尚未散去的、屬于他的強烈存在感。
鳳鳶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，小手還保持著遮擋的姿勢。爸爸走過來，目光溫和地掃過桌上那兩幅畫——一幅色彩溫暖直白，一幅深沉而蘊含未言的情感。他的大手輕輕落在鳳鳶小小的肩膀上。
“畫得很好，鳶鳥?！卑职值穆曇舻统炼鴰еσ猓抗鈪s若有所思地望向浴室緊閉的門，“尤其是……給哥哥的那幅。”
鳳鳶低下頭，看著畫紙上那顆巨大的紅心，和旁邊那個小小的、紫色的自己，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哥哥掌心落在頭頂時那滾燙的、沉重的、前所未有的溫柔觸感。她的小臉慢慢紅透了，像初升的太陽染透了天邊的云霞。她悄悄抬起手腕，摸了摸那圈厚實的淺紫色護腕，內(nèi)側(cè)那個小小的“鳶”字，正安靜地貼著她溫?zé)岬拿}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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