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……是一只小小的鳶鳥。”
那句話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初啼般的顫抖,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第一顆石子,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禮堂。緊接著,是第二句,第三句……那些曾被遺忘在恐慌角落的詞句,仿佛被手腕內(nèi)側(cè)那個微小“鳶”字的搏動重新喚醒,源源不斷地、帶著越來越清晰的溫度和力量,流淌出來。
她不再看稿紙。稿紙被她緊緊攥在汗?jié)竦氖中?,成了無用的廢紙。她的目光勇敢地投向臺下那片模糊的光影海洋,仿佛在尋找著什么。她講述在國小這座花園里汲取的陽光雨露,講述老師們?nèi)鐖@丁般的耐心,講述伙伴們?nèi)绶被ò愕呐惆?。她講述數(shù)學(xué)競賽里那些如星辰般閃耀的邏輯謎題,也講述運動會上跌倒時被同學(xué)拉起的溫暖手掌。她的聲音起初還有些緊繃,像剛上緊的琴弦,但隨著話語流淌,那緊繃漸漸化為一種奇異的流暢,如同溪流找到了河道。沒有華麗的辭藻,沒有刻意的煽情,只有屬于一個孩子最質(zhì)樸的回憶和最真誠的感謝。
“……所以,今天站在這里,我想說,謝謝你們。” 她的聲音在麥克風(fēng)的放大下,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清晰和鄭重,“謝謝你們,讓我這只小小的鳶鳥,有了可以安心學(xué)飛的地方?!?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掃過臺下,深吸一口氣,小小的身體站得筆直,對著那片光影深深鞠躬,“我們,畢業(yè)了!”
短暫的、如同真空般的寂靜。
隨即——
“嘩——?。?!”
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春雷,猛然炸響!從第一排的老師席,到后排密密麻麻的家長和學(xué)生,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。掌聲不再是禮貌性的附和,而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、帶著滾燙溫度的喝彩與認(rèn)可!那聲音匯聚成洶涌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整個禮堂,震得空氣都在嗡嗡作響,拍打著高高的穹頂,也重重地拍打在鳳鳶的心坎上。
臺下靠前的位置,媽媽早已泣不成聲。她用手帕緊緊捂著嘴,肩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,淚水順著指縫不斷滾落,臉上卻綻放著無比驕傲、無比燦爛的笑容,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隨著臺上那個小小的、光芒四射的身影。爸爸坐在旁邊,平日里沉穩(wěn)如山的面容此刻也難掩激動。他用力地、一下又一下地鼓著掌,寬厚的掌心拍擊發(fā)出響亮的聲響,眼角濕潤,嘴角卻高高揚起,那是一種深沉內(nèi)斂的父親所能表達(dá)的最熾熱的驕傲。
而在父母稍后幾排,一個高大的身影顯得格外沉默。
平等院鳳凰沒有像周圍人那樣激動地站起來鼓掌。他依舊端坐著,雙臂習(xí)慣性地環(huán)抱在胸前,紅色發(fā)帶下,眉峰依舊習(xí)慣性地微蹙著,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刻。乍一看,他仿佛置身于這片沸騰的掌聲之外,依舊是那個球場上面無表情的“暴君”。
然而,只有離得足夠近,才能看清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眸里,此刻正翻涌著怎樣驚心動魄的暗流。那目光如同實質(zhì)的探照燈,牢牢地、一瞬不瞬地鎖在舞臺中央那個小小的身影上。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審視和銳利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(fù)雜的、近乎凝固的專注——是難以置信?是刮目相看?還是某種被強烈觸動的、深埋心底的震動?
當(dāng)鳳鳶說到“鳶鳥學(xué)飛”時,他環(huán)抱在胸前的雙臂,那緊握的拳頭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,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當(dāng)那排山倒海的掌聲響起,席卷整個空間時,他緊抿的唇線極其細(xì)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,快得如同錯覺。那不是一個笑容,更像是一種被巨大力量沖擊后,肌肉無意識的抽動。隨即,那點微弱的弧度又迅速隱沒,恢復(fù)了慣常的冷硬。
鳳鳶在掌聲和淚光中走下舞臺,腳步還有些虛浮,像踩在云端。小小的身體被巨大的激動和后怕沖擊著,微微發(fā)顫。她低著頭,快步走向側(cè)面的通道,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平復(fù)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臟。
就在她即將拐進(jìn)通道陰影的瞬間,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巖,擋在了她的去路上。
鳳鳶猛地頓住腳步,抬起頭。
是哥哥。
他不知何時離開了座位,提前等在了這里。逆著光,他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,將她完全籠罩。他依舊沒什么表情,紅色發(fā)帶下的眼神沉沉地落在她臉上,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審視和沉默的壓力。
鳳鳶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,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皺巴巴的稿紙,指尖冰涼。哥哥……是不滿意嗎?她剛才……是不是哪里說得不好?巨大的忐忑瞬間淹沒了剛剛被掌聲托起的喜悅。
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沉默的威壓擊潰時,鳳凰動了。
他沒有說話,甚至沒有表情的變化。他只是緩緩地、極其自然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。
那只骨節(jié)分明、帶著薄繭和訓(xùn)練留下無數(shù)細(xì)小傷痕的大手,掌心向上,攤開在鳳鳶的面前。掌心的紋路深刻而清晰,帶著常年握拍的粗糙感。
鳳鳶愣住了,不解地看著那只攤開的手掌。哥哥要什么?稿紙嗎?
她遲疑著,懵懂地將自己那只攥著發(fā)言稿、還有些微微發(fā)抖的小手,試探性地、輕輕地放進(jìn)了哥哥寬大的掌心。
就在她指尖觸碰到他滾燙掌紋的瞬間——
鳳凰那只攤開的手掌,猛地合攏!
一股強大、沉穩(wěn)、帶著不容置疑力道的暖流,瞬間從他的掌心洶涌傳遞過來!他緊緊地、牢牢地包裹住了妹妹冰涼而顫抖的小手!那力道如此之大,甚至讓她微微吃痛,仿佛要將她所有的緊張、不安、后怕和殘留的顫抖都徹底捏碎、熨平!
那不是一個溫柔的牽手,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,一種強大的、來自血脈深處的確認(rèn)和守護(hù)!通過那只緊握的、帶著驚人熱度和力量感的大手,他所有的情緒——那翻涌的暗流、那無聲的震動、那深沉的、無法用言語表達(dá)的驕傲——都化作了這近乎霸道的一握!
鳳鳶瞬間僵住了。她甚至忘記了呼吸,忘記了周圍的一切。所有的聲音——禮堂里尚未平息的掌聲、父母呼喚她的聲音、同學(xué)的喧鬧——都仿佛瞬間遠(yuǎn)去。整個世界,只剩下哥哥那只緊握著她的大手,和他那雙低垂著、沉沉凝視著她的眼睛。
那眼神里,沒有責(zé)備,沒有不滿。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、沉靜的海洋,海面之下,是足以托起任何風(fēng)浪的、無聲的力量。
他依舊什么都沒說。
只是握著她的手,極其短暫、卻又無比漫長地停頓了一瞬。
然后,他松開了手,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握從未發(fā)生。他高大的身影側(cè)開一步,讓出了通道,目光平靜地移開,投向遠(yuǎn)處喧囂的人群,下頜線依舊緊繃著,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鳳鳶的幻覺。
鳳鳶呆呆地站在原地,感受著掌心殘留的、如同烙印般滾燙的觸感和那幾乎被捏碎的痛感。那痛感之下,卻奇異地涌動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堅實無比的暖流,瞬間驅(qū)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冰冷,填滿了她小小的胸膛,比任何掌聲都更讓她安心。
她低頭,看向自己的左手腕。那圈厚實的淺紫色護(hù)腕,正安穩(wěn)地貼著她的脈搏。護(hù)腕內(nèi)側(cè),那個小小的“鳶”字,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澎湃的心潮,正隨著劇烈的心跳,一下、一下,有力地搏動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