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朝的官員如潮水般涌出紫宸殿。我落在后面,剛步出殿門,一股帶著寒意的春風便撲面而來,夾雜著御苑里梅花的冷香,卻吹不散我心頭的陰霾。
“侯爺留步?!?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側(cè)響起。
我轉(zhuǎn)頭,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,我的老部下,韓世忠。他一身戎裝,風塵仆仆,黝黑剛毅的臉上帶著疲憊和難以掩飾的憂憤。他并未著甲胄,只一身尋常武官便服,顯然是剛回京,連家都未回便趕來候在殿外。
“良臣?” 我心頭一緊,“何時回的京?雁門那邊如何了?” 韓世忠,字良臣。是我在西北時一手提拔起來的悍將,為人忠勇,性情剛烈。
韓世忠左右看了一眼,壓低聲音,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:“侯爺,末將剛回。有緊急軍情,還有些私事,不得不稟報?!?/p>
他引著我快步走到宮墻根一處僻靜角落,確保無人能聽見,才從懷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函,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。
“這是老王頭的遺書,托人輾轉(zhuǎn)送到末將手里的。” 韓世忠的聲音有些沙啞,虎目微紅,“他…他沒能熬過這個冬天。凍死在來汴京的路上?!?“老王頭”三個字,如同重錘,狠狠砸在我心上!
我接過那封信函,手指竟有些微顫。展開,是幾行歪歪扭扭、卻力透紙背的字跡,顯然書寫者已十分虛弱:
“將軍鈞鑒:標下王猛,愧對將軍。雁門一別,身已殘傷,歸鄉(xiāng)務(wù)農(nóng),本欲茍延殘喘。然今歲大旱,顆粒無收,官府催科如虎,更攤‘花石’之役,強征我家僅存薄田以充‘御苑’!
老妻氣病身亡,幼孫餓斃道旁。標下殘軀,無力抗爭,唯念當年將軍待我等如同手足,曾言‘盛世當共享太平’。
今冒死赴京,非為乞憐,只求面見將軍,問一句:我等邊軍之血,可曾換來半分‘太平’?若將軍亦無能為力…標下便以這殘命,撞一撞那汴京城的朱門,看看它有多硬?!?/p>
信紙在我手中簌簌作響,每一個字,都像燒紅的烙鐵一般,燙在心頭。
老王頭,王猛。那個在雁門關(guān)外,用半截斷刀為我殺開一條血路的火長。他沒有死在契丹人的狼牙棒下,卻倒在了他浴血奮戰(zhàn)守護的“太平盛世”的朱門前!
“還有…侯爺,” 韓世忠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。“末將回京途中,路過京西。所見慘不忍睹!流民遍地,餓殍盈野!
官府竟在賑糧中摻沙土糠秕,更有甚者,強征流民為役,轉(zhuǎn)運‘花石綱’!稍有遲緩,鞭撻立至,民怨已如沸鼎。”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宮墻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
“侯爺,這朝廷已經(jīng)爛到骨子里了,邊關(guān)將士在前方流血,后方百姓在活活餓死!那些蛀蟲,他們在吃人!吃的是將士的血,百姓的肉!”
韓世忠的話、老王頭的遺書、紫宸殿上那袋霉糧、京東路的加急公文,交織在一起,在我腦中轟然炸響!
這哪里是盛世?這分明是人間煉獄!是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的修羅場!老王頭用命撞出的,不是答案,而是這血淋淋的現(xiàn)實。
一股徹骨的寒意,從腳底直沖頭頂,瞬間蓋過了胸腔里燃燒的怒火。
“良臣,” 我深吸一口氣,聲音低沉而平靜,“老王頭的墳,在何處?”
“在城南亂葬崗外一處無名山坡上。末將已將他草草安葬,立了塊木牌?!?韓世忠眼中含淚。
“帶我去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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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四合,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汴京城。城南亂葬崗的腐臭氣息被風遠遠送來,令人作嘔。
在一處相對高亢,能望見遠處汴河渾濁水流的小土坡上,孤零零地立著一座新墳。墳前,只有一塊木板,上面用刀刻著幾個大字:雁門故卒王猛之墓。
沒有香燭,沒有紙錢。只有料峭的春寒,嗚咽的風聲,和腳下新翻的、帶著些濕氣的黃土。
我站在墳前,身后是沉默的韓世忠和方忠。老王頭的遺書,仿佛還在手中。他最后那悲憤的詰問,如同無形的鞭子,抽打著我的靈魂。
“老王,” 我緩緩開口,聲音在空曠的野地里顯得有些飄忽,卻又異常清晰,“你問,邊軍的血,可曾換來半分‘太平’?” 我俯身,從墳前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,用力攥緊。
“今日,我在紫宸殿上,看到了答案?!?
“這太平,是蛀蟲的盛宴,是朱門的笙歌!是用你,用無數(shù)邊關(guān)將士的骸骨,用京東、京西百萬災民的性命堆砌起來的!”
我的聲音陡然提高,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,在暮色的荒野中回蕩?!八麄兾闪诉呠姷难ジ闪税傩盏乃?!這大宋,從根子上,爛透了!
“你問我,無能為力?” 我松開手,泥土簌簌落下。目光投向遠處暮靄沉沉中、燈火初上的汴京城廓,那里是這座腐爛心臟的所在。
“我告訴你,老王?!?我的聲音低沉下去,卻凝聚成一股斬釘截鐵、破釜沉舟般的力量,一字一句地砸在墳前的土地上:
“縱使這朝廷是刀山火海,是萬丈深淵,我方承意,也跳定了!”
我解下腰間懸掛的一個小小皮囊——里面裝著的是當年從雁門關(guān)帶回的一捧土。
我蹲下來,將皮囊里的凍土,緩緩傾倒在老王頭的墳頭。黑紅的泥土混雜著新墳的黃土,帶著硝煙與血腥的氣息,無聲地融入大地。
“這捧土,來自雁門關(guān)。今日,便埋在這里?!?我站起身,腰背挺得筆直,目光銳利如刀,刺破沉沉暮色,望向那腐朽的都城中心。
“你未走完的路,我替你走。你未撞開的門,我替你撞!這爛透了的江山……”
我頓了頓,迎著驟然刮起帶著濕冷雨意的狂風,紫袍獵獵狂舞,聲音如同驚雷,在天地間炸響:
“總得有人跳進去洗!縱使粉身碎骨,亦在所不惜!”
冰冷的雨點,終于噼啪落下,砸在臉上,混亂葬崗的風,嗚咽著,卷過新墳,卷過那捧來自雁門關(guān)的帶血凍土。
雨幕漸密,將遠處的汴京城籠罩在一片凄迷的灰暗之中。那煌煌宮闕,錦繡朱門,在這暮色寒雨里,愈發(fā)顯得遙遠而冰冷。
我挺立在風雨中,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紫袍,冰冷刺骨,卻澆不滅心頭那團烈焰。老王頭墳前那捧帶血的凍土,如同烙印,深深地嵌進靈魂深處。
這已不再是陳顯一人的貪墨,而是整個帝國的潰爛,是根基的崩塌!從邊關(guān)將士的撫恤被層層克扣,到賑災糧變成催命符,再到“花石綱”逼得老兵家破人亡……
條條件件,最終都指向那盤踞在權(quán)力巔峰、編織著吸血網(wǎng)絡(luò)的巨蠹——童貫,以及他背后那縱容這無邊貪欲的官家!
“侯爺,” 韓世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聲音嘶啞,帶著決絕,“末將這條命,是您從雁門關(guān)死人堆里拉出來的。老王頭…還有那么多兄弟的血,不能白流!您指哪,末將打哪,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?!?/p>
方忠也顫巍巍上前一步,眼睛在雨中顯得格外渾濁,卻閃爍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:“老奴…殘軀朽骨,蒙侯爺不棄。這把老骨頭,愿為侯爺前驅(qū),為這朗朗乾坤,盡最后一點螢火之光?!?/p>
我拍了拍韓世忠堅實的臂膀,又看向方忠,心頭滾燙。這風雨如晦的世道,尚有忠義未泯。這便是我手中除卻那半截斷槍外,最鋒利的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