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。

高踞于須彌座之上的龍椅在殿宇深處投下一片巨大而模糊的陰影。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巍峨的穹頂，藻井繁復(fù)，彩繪輝煌，描繪著萬國來朝的盛景。

殿宇空曠，腳步聲落在金磚墁地上，發(fā)出清脆的回響，被這宏大的空間吞噬、放大，最后歸于沉寂，仿佛踏入了一座寂靜的陵墓。

我身著莊重的朝服，立于文官隊列之首，目光低垂，凝視著地上的金磚。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龍涎香氣，絲絲縷縷，試圖掩蓋這權(quán)力核心之處的腐朽氣息。

昨夜，方忠已將那名老卒厚葬于城外一處向陽的山坡。沒有墓碑，只有一抔新土。臨行前，我親手將那枚磨損的軍牌埋在了墳前。這塊牌子，連同今日的搏殺，便是為他，為所有無聲死去的英魂，討還的第一筆血債。

“有本啟奏，無事退朝——” 殿前大太監(jiān)拖長了尖細(xì)的嗓音。

隊列微動，戶部侍郎陳顯，一身嶄新的緋袍，強(qiáng)作鎮(zhèn)定地出列。他肥胖的身軀在寬大的朝服下微微顫抖，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，手中的象牙笏板高舉過頂，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與顫抖：

“臣，戶部侍郎陳顯，啟奏陛下。京東賑糧五十萬石，并干菜、鹽引等物，業(yè)已籌備停當(dāng)，克日即可啟運(yùn)。此皆賴陛下洪福齊天，圣德感召，臣等不過略盡綿薄，實不敢居功……” 他滔滔不絕地背誦著早已爛熟于胸的頌詞，目光卻不時瞟向我所在的位置，額角滲出細(xì)密的汗珠。

他試圖用這些華麗的辭藻和“克日啟運(yùn)”的承諾，掩蓋內(nèi)心的恐慌。

殿內(nèi)一片安靜。只有他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空曠中回響。龍椅陰影里的官家似乎微微頷首，發(fā)出一個模糊的鼻音，算是認(rèn)可了他的說辭。

時機(jī)已到。

就在陳顯那冗長的頌詞將要結(jié)束之時，我一步跨出班列。紫袍玉帶在殿內(nèi)燭火映照下劃過一道光弧，腳步聲在金磚上踏出清晰的回響，瞬間打破了殿內(nèi)虛偽的平靜。

“臣，有本啟奏！” 聲音不高，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，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。我能感覺到陳顯的身體猛地一僵，如同被凍住。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
龍椅陰影里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：“哦？明昭侯有何事奏？” 是官家。

“臣，要參劾戶部侍郎陳顯！” 我朗聲開口，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回蕩在殿宇之間，擲地有聲，“參其貪墨瀆職，罔顧國法，以霉?fàn)€毒糧充作賑災(zāi)精米，意圖荼毒京東百萬災(zāi)黎！更兼勾結(jié)奸商，以‘鹽引’之名套取太倉精糧，中飽私囊！此乃動搖國本、禍及蒼生、蠹蝕國庫之重罪！按《宋刑統(tǒng)》，當(dāng)處以極刑，抄沒家產(chǎn)，以儆效尤！”

大殿之內(nèi)，瞬間如同投入滾油的水，轟然炸開！原本的安靜被徹底打破，取而代之的是壓抑不住的驚呼與嗡嗡的議論聲。

無數(shù)道目光中透著震驚、猜忌和幸災(zāi)樂禍，聚焦在我和陳顯身上。

“方承意，你…你血口噴人！陛下明鑒??！” 陳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，猛地跳了起來，臉色由紅轉(zhuǎn)白再轉(zhuǎn)青，指著我的手抖如篩糠，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變調(diào)。

“他這是挾私報復(fù)，是誣陷！臣…臣忠心耿耿，天地可鑒！那賑糧皆是太倉精米，絕無虛假?！}引’折兌乃朝廷舊制，皆有章可循，他…他這是構(gòu)陷，是欲加之罪！” 他轉(zhuǎn)向龍椅方向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，涕淚橫流，磕頭如搗蒜，試圖用激烈的反應(yīng)和“舊制”的幌子來混淆視聽。

“誣陷？構(gòu)陷？” 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，“陳侍郎，你口口聲聲‘精米’、‘舊制’，《論語·顏淵》有云：‘百姓足，君孰與不足？百姓不足，君孰與足？’ 孔圣人此言，陳侍郎飽讀詩書，想必爛熟于心。然則，” 我聲音陡然轉(zhuǎn)厲，如同驚雷炸響。

“你戶部以霉?fàn)€充精，中飽私囊，視百萬災(zāi)民性命如草芥！以‘鹽引’之名，行盜取國庫之實！此等行徑，可對得起圣賢教誨？可對得起陛下托付？可對得起你身上這身朝廷命官的官袍？‘舊制’？好一個冠冕堂皇的‘舊制’！這‘舊制’便是爾等貪墨的遮羞布嗎？” 字字句句，直指要害，將陳顯的狡辯撕得粉碎。

“你…你…強(qiáng)詞奪理，無憑無據(jù)！” 陳顯被我的詰問逼得啞口無言，只能徒勞地喊著“無憑無據(jù)”。

“無憑無據(jù)？好！” 我不再看他，猛地轉(zhuǎn)向殿門方向，斷喝一聲：“呈上來！”

早已候在殿門外的方忠和趙三，聞聲立刻行動起來。方忠雙手捧著一個沉重的粗布口袋，趙三則捧著一摞厚厚的賬冊，在無數(shù)道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，低著頭，步履沉穩(wěn)地穿過長長的丹陛，一直走到殿中，在我身側(cè)跪下。

我上前一步，一把抓住方忠手中口袋的袋口，用力一扯！

“嘩啦——”

袋中之物傾瀉而出，盡數(shù)倒在了光可鑒人的金磚墁地之上。

灰黑、霉?fàn)€、摻雜著大量糠秕砂石、蠕動著的蟲豸……這般景象，瞬間暴露在紫宸殿的璀璨燈火之下！那股濃烈的、令人作嘔的惡臭的擴(kuò)散開來，蠻橫地沖散了龍涎香的馥郁，鉆入每一個人的鼻腔。

“嘔……” 靠近前排的幾個年輕御史，臉色煞白，再也忍不住，以袖掩口劇烈地干嘔起來。連一些見慣風(fēng)浪的老臣，也眉頭緊鎖，面露驚駭厭惡之色。

所有人都被眼前這極具沖擊力的一幕震住了，金碧輝煌的紫宸殿，象征著無上皇權(quán)與威嚴(yán)的圣地，此刻卻鋪滿了代表腐爛與死亡的穢物。強(qiáng)烈的反差，沖擊著每個人的視覺神經(jīng)，這比千言萬語的控訴更加震撼！

“陛下，諸位同僚?！?我的聲音在這片死寂中響起，帶著一種沉痛的悲憤，如同喪鐘敲響?！按宋?，便是戶部侍郎陳顯口中，那‘夙夜匪懈’督辦出來的‘太倉精米’！是即將送往京東，用以‘解災(zāi)民燃眉之急’的救命糧！”

我指著地上蠕動的蟲豸和發(fā)黑的霉粒，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，“這便是陳顯口中的‘精’！這便是他戶部漂沒克扣之后，留給我大宋子民的‘活路’！易子而食，析骸以爨！京東路已是人間地獄，而你們！”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，狠狠掃過那些道貌岸然的袞袞諸公，“便是要將這地獄之火，澆上滾油！讓這累累白骨，成為爾等官帽上染血的頂珠！” 我彎腰，從地上抓起一把混雜著砂石蟲豸的霉糧，用力舉高，細(xì)碎的砂礫和幾只米象從指縫間簌簌落下。

“陳顯，睜開你的狗眼看看！” 我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，直沖癱軟在地、面無人色的陳顯，“這便是你口中‘不敢居功’的‘綿薄之力’？這便是你‘忠心耿耿’的憑證？這每粒砂石，每條蛆蟲，都浸透著我大宋子民的血淚！都是釘在你棺材板上的鐵釘，是刻在你這國賊臉上的恥辱烙??！”

我的目光轉(zhuǎn)向趙三面前那摞賬冊，聲音更加冷冽：“還有這些！廣儲倉丙字廒近三年的調(diào)撥核驗賬冊，記錄著他們?nèi)绾螌⒈驹撲N毀的霉糧貼上‘優(yōu)等精米’的封條！更有這本‘鹽引折兌’賬冊！” 我拿起最上面那本，重重翻開其中一頁，展示給眾人。

“白紙黑字，記錄著陳顯指使李元吉等人，勾結(jié)鹽商，以虛開鹽引、高價折兌等手段，套取太倉上等白米逾萬石！這些本該充實國庫存糧、以備不時之需的精糧，去了哪里？是填了他陳顯的私庫，還是喂肥了他背后的人？”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臉色鐵青的童貫及其黨羽。

“鐵證如山！陳顯，你還有何話說？” 最后一句質(zhì)問，如同一道雷霆，在大殿中炸響。

“陛下！” 陳顯發(fā)出最后一聲絕望的哀嚎，如同爛泥般癱在金磚上，徹底崩潰。他面如死灰，嘴唇哆嗦著，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，只有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聲響。

他知道，一切都完了。那袋霉糧，那摞賬冊，尤其是那本要命的“鹽引”賬冊，如同三座大山，將他徹底壓垮，再無翻身的可能。

龍椅陰影深處，一片長久的沉默。那蠕動著的蟲豸，在帝國最高權(quán)力的殿堂里，在這無數(shù)道目光的注視下，肆無忌憚地爬行，仿佛在嘲笑著這煌煌大宋，這冠冕堂皇的“豐亨豫大”。

沉默如同實質(zhì)的鐵塊，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。朱門酒肉的腐臭與邊關(guān)尸骨的寒氣，在這金殿之上轟然對撞，撞碎了這虛偽的盛世華章。

我攥著那把霉糧，指縫間砂礫的棱角硌入皮肉。掌心被斷槍磨出的舊疤，此刻正灼熱地跳動著。階下老卒空洞的眼神，雁門關(guān)的風(fēng)雪，京東旱地的哀鴻，在這一刻仿佛都匯聚于掌心這捧污穢之中。

這朝堂的爛，已深入膏肓，僅剜掉一個陳顯，不過是杯水車薪。但是這一步必須邁出去。

紫宸殿寂靜無聲，只余蟲豸在御前金磚上窸窣爬行的微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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