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安城,鶴玉藥莊門口。那頂繡著仙鶴的藍色轎子靜靜停著,轎前的帶刀護衛(wèi)看著依舊坐在臺階上,優(yōu)哉游哉啃著西瓜、還朝著地上“噗”地吐瓜子兒的蘇昌河,眉頭擰成了疙瘩,心中慍怒:這人見官轎不退避也就罷了,竟還如此無禮!
“大膽!”護衛(wèi)終于忍不住,出聲呵斥。
“你誰啊你?!碧K昌河眼皮都懶得抬,語氣滿是不耐煩。
這時,李玉璇從院子里走了出來。她雖身份尊貴,但既然決心在南安過尋常日子,便不欲以身份壓人,見蘇昌河這副混不吝的樣子,只好自己上前,客氣地問道:“這位官爺,不知來我們鶴玉藥莊,有何貴干?”
那護衛(wèi)見出來的是個容貌清麗、氣質不俗的年輕女子,臉色稍霽,又聽聞兩位女神醫(yī)都極好看,便猜出這大概就是其中之一,語氣恭敬了些:“這位姑娘,是我家老爺,想請神醫(yī)過府看診?!?/p>
李玉璇是習武之人,感官敏銳,早已察覺那轎中空空如也,但她并未點破,只是順著話頭問:“不知府上是哪位貴體欠安?是何癥狀?”
“頂著一頂空轎子來尋醫(yī)?”臺階上的蘇昌河嗤笑一聲,“這倒是新鮮事了。”
護衛(wèi)心中一驚,轎中無人之事極為隱秘,竟被這看似吊兒郎當的男子一語道破,不禁對他多了幾分忌憚與驚疑。
此時,蘇暮雨也緩步走出,他目光平靜地掃過轎子,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無人,隨即對那護衛(wèi)溫和開口:“所以,是小兄弟你身體不適嗎?”
護衛(wèi)瞪了蘇昌河一眼,這才對李玉璇和蘇暮雨說道:“并非在下。是我家老爺,想要拜托神醫(yī)親自到府上看診。”
李玉璇覺得此事透著古怪,便想婉拒:“若是府上老爺行動不便,我們藥莊也可備些常用藥材……”
那護衛(wèi)見她有推拒之意,急忙抬出身份,語氣也帶上了幾分強硬:“我家老爺乃是本州知州大人!姑娘可想好了再回答?!?/p>
知州?李玉璇心中冷笑,面上卻不顯:怎么,這南安城的父母官是腿腳不利索,連轎子都坐不穩(wěn)了?看來這頂轎子也不怎么頂用。
護衛(wèi)見她神色,又趕緊補充道:“我家老爺是誠心懇求神醫(yī)能夠到府上一見!診金多少,任由神醫(yī)開口,絕無二話!”
這時,白鶴淮也聞聲走了出來,一聽“診金任由開口”,眼睛頓時亮了,高興地一揮手:“哦?既然知州大人如此有誠意,那現在便去!”
李玉璇暗自拉了拉她的衣袖,低聲道:“鶴淮姐姐,這不合常理。南安城名醫(yī)不少,知州府上豈會沒有好大夫?為何偏偏找上我們這新開的藥莊?而且這幾日病人多得詭異,仿佛全城只剩我們一家醫(yī)館似的?!彼闹心欠蓦[隱的不安愈發(fā)清晰。
“我與你一同去?!崩钣耔瘜ΠQ淮說道,又看了一眼院內,“不必叫朝顏了,讓她看家。”
蘇暮雨站在玉璇身側,見她神色凝重,便知她也察覺了異常,沉聲道:“我與你們一起?!?/p>
護衛(wèi)一愣,面露難色:“我家老爺說了,只請神醫(yī)……”
白鶴淮立刻接口,語氣不容置疑:“他是我的藥童!專司記錄脈案、協(xié)助用藥。若他不去,這病我看不了,萬一出了差池,你能負這個責嗎?”
護衛(wèi)被噎住,猶豫片刻,只得妥協(xié):“……都聽神醫(yī)安排?!?/p>
白鶴淮率先走上了那頂空轎。李玉璇卻沒有上去的意思,蘇暮雨向她伸出手,玉璇輕輕搖頭,低聲道:“我有點事想和你說,我們走路吧?!?/p>
蘇暮雨點點頭,收回了手,對護衛(wèi)道:“我們步行跟隨?!?/p>
護衛(wèi)無奈,一揮手:“起轎!”
轎子被抬起,緩緩前行。李玉璇和蘇暮雨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。玉璇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:“知州是一州長官,府中必有良醫(yī),城中其他名醫(yī)他也隨時可召。如今卻大費周章,用一個空轎子來請我們這毫無根基的新藥莊大夫……”她頓了頓,看向蘇暮雨。
蘇暮雨目光沉靜,接口道:“說明他要治的這個病,或者要見的這個人,南安城中所有大夫加起來,都束手無策,或者……不敢沾手。”他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分析,“他在試探,也在隱瞞。”
為了多獲取些信息,蘇暮雨快走兩步,與那護衛(wèi)并行,狀似隨意地搭話:“知州大人今年貴庚?”
“四十有二?!弊o衛(wèi)隨口答道。
“哦?!碧K暮雨點了點頭,又自然地問道,“這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染上的?”
護衛(wèi)眉頭一皺,警覺地看了蘇暮雨一眼:“誰跟你說得病的是知州大人了?”
蘇暮雨立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:“哦?原來不是知州大人本人?恕我冒昧,敢問是府上哪位……”
護衛(wèi)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,臉色一板,正色道:“你去了以后自然就知道了!莫要多問!”
李玉璇在一旁聽著,也輕聲插言,帶著試探:“看來,是知州大人極為重視的親眷了?!彼杏X手心微微出汗,這段日子過于平靜的南安城,似乎正要掀起波瀾。
那護衛(wèi)沒有回答,只是催促轎夫快行。
一行人從知州府的偏門悄無聲息地進入,護衛(wèi)領著他們穿廊過院,路徑曲折,顯得格外小心,似乎生怕被人察覺。最終,他們被帶到了一處偏僻的后院。
還未走近,便聽到一陣爭執(zhí)聲。
“應當先運針,以金針度穴之法,強行打通淤塞氣血!”一個聲音洪亮、白發(fā)白須的老者朗聲說道,語氣激動。
“不可!病人體虛,貿然運針恐傷根本!應當先服藥,溫和調理才是上策!”另一個略顯年輕些的聲音立刻反駁。
李玉璇目光掃過院內或坐或站的七八個人,大多提著藥箱,面帶愁容或憤懣,她低聲道:“看來南安城有點名氣的大夫,都‘請’到這兒了。知州大人面子真大,看這情形,他們被困在這里的日子不短了?!?/p>
白鶴淮和李玉璇無視了那些大夫投來的或好奇或不屑的目光,直接問那護衛(wèi):“病人在何處?”
“在里屋。”護衛(wèi)指向不遠處一間緊閉的房門。
“哼,一個女娃娃,口氣倒不小?!蹦前装l(fā)老者冷哼一聲,語帶譏諷,“這些時日若非吾等被強留于此,城中病患無處求醫(yī),豈容你們這新開藥莊揚名?”
白鶴淮也不生氣,反而笑嘻嘻地對著老者鞠了一躬:“那還真是謝過老先生們‘成全’了。”
“哼!牙尖嘴利!進去吧,女娃娃,看你們能有什么高見!”老者氣得胡子翹了翹,揮袖不再理會。
“隨我進來?!弊o衛(wèi)深吸一口氣,上前推開了那間屋子的門,領著三人走了進去。
外廳陳設簡單,一個身穿深色官服、面色鐵青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,正是南安知州。他身旁坐著一位衣著華貴卻面容憔悴、淚痕未干的中年婦人,應是知州夫人。見幾人進來,知州立刻起身,強擠出一絲笑容:“神醫(yī)來了?!?/p>
他的目光落在李玉璇臉上時,明顯愣了一下,眉頭微不可查地蹙起,似乎在確認什么。
李玉璇敏銳地捕捉到他這一瞬的異常,坦然問道:“大人,怎么了?”
知州回過神來,搖了搖頭,目光在她腰間懸掛的、行走時發(fā)出清越聲響的玉佩上短暫停留,掩飾道:“無事,只是覺得……這位姑娘氣度不凡。”
“敢問染病的是府上哪位?”李玉璇也不在意,直白地問道。
知州輕嘆一聲,臉上浮現痛色:“是犬子。”
“哦?原來是公子?!卑Q淮對此并不意外,方才一路行來心中已有猜測,“公子在內屋?”
“是。”知州起身,做了個請的手勢,神色變得極其凝重,“我領神醫(yī)進去。但是……請神醫(yī)務必做好準備,犬子所染之癥,恐怕……和神醫(yī)以往見過的任何病癥,都大不相同。”
“哦?”白鶴淮神色依舊淡定,“如何不同?”
知州嘴唇翕動,似乎難以啟齒,斟酌了片刻,才緩緩說道:“不知神醫(yī)……可曾看過一些志怪話本?犬子如今……便如同那話本中描述的……不人不鬼?!?/p>
他話音剛落,李玉璇忽然用衣袖輕輕捂住了口鼻,眉頭緊鎖。
“神醫(yī)聞到了什么?”知州緊張地問道。
“這味道……不對!”白鶴淮的臉色瞬間變得嚴肅無比,她常年與藥材病人打交道,對氣味極其敏感。
她深吸一口氣,一字一頓地說道,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:
“我聞到了……尸臭?!?/p>
話音未落,白鶴淮和李玉璇已快步繞過屏風,向內室走去。蘇暮雨緊隨其后,手已無聲地按在了腰間,那里藏著他的細劍。
內室的情景映入眼簾,讓見多識廣的三人也瞬間僵住。
只見一個上身赤裸的青年男子,被四條粗重的鐵鏈牢牢鎖住四肢,綁在一張?zhí)刂频蔫F床之上。那男子聽到動靜,猛地轉過頭來,一雙眼睛竟散發(fā)著詭異的青紅色光芒,嘴里發(fā)出不成調的嗬嗬聲??吹交钊诉M來,他仿佛被刺激到,開始瘋狂地掙扎起來,鐵床被他拽得劇烈顫動,鐵鏈嘩啦啦作響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崩斷!
“神醫(yī)還請小心!奎吳,護好神醫(yī)!”知州大人急忙對護衛(wèi)喊道。
“不必了?!碧K暮雨一步上前,將白鶴淮和李玉璇隱隱護在身后,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有我在此便可。”
李玉璇看著鐵床上那狀若瘋魔、散發(fā)著不祥氣息的“人”,又聞到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、卻真實存在的腐敗氣味,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。白鶴淮也是面色發(fā)白,行醫(yī)多年,她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可怖的“病癥”。
這南安知州府,請她們來看的,確實就不是尋常的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