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谷雨,總帶著茶香的醇厚與泥土的腥甜。蘇錦熙站在蘇州“濟世堂”的藥田邊,指尖輕捻一片紫蘇葉,葉脈間的露珠墜落在新翻的泥土里,暈開一小片深色——這片土地曾種過北狄的防風(fēng)、東瀛的當(dāng)歸,如今又播下了波斯的乳香草籽,像塊調(diào)色盤,把遠(yuǎn)方的色彩都揉進了江南的綠里。
“蘇先生,海生的孫女帶了歸墟的‘海棠苗’來了,”藥田的老農(nóng)捧著個竹筐,筐沿纏著圈紅繩,是琉球的風(fēng)俗,“說是用海棠草和海藻雜交的,根須能在淡水和海水里都活,葉子泡的茶能解船上的暈浪,漁民們都叫它‘行船草’?!?/p>
海生的孫女名叫阿湄,梳著琉球姑娘的發(fā)髻,卻穿著中原的布裙,裙擺上繡著半朵海棠和半條魚,是歸墟與蘇州的標(biāo)記合在一起的樣子。她小心翼翼地將海棠苗遞給蘇錦熙,苗根上還帶著歸墟的海泥:“蘇先生您看,這苗的根須上有小氣囊,像魚鰾一樣,能在水里托著苗往上長,是拓兒哥哥教我的培育法子。”
拓兒如今已是狼山百草學(xué)堂的教習(xí),每年谷雨都要帶著草原的新種來江南,今年帶來的“風(fēng)蘇草”,是用狼山的防風(fēng)與江南的紫蘇雜交的,葉片邊緣泛著銀白的絨毛,既耐寒又耐澇?!斑@草在漠北能頂住暴風(fēng)雪,在江南能扛過梅雨季,”拓兒蹲在田里,給阿湄示范如何移栽,“就像咱們醫(yī)者,到了哪里都得能扎根?!?/p>
趙昕坐在田埂的竹椅上,手里搖著把蒲扇,扇面上畫著三族的藥圃:狼山的防風(fēng)田、歸墟的海藻床、江南的紫蘇地,三地的水流在扇柄處匯成一股,寫著“同源”二字?!澳憧催@風(fēng)蘇草的銷量,”她晃著手里的賬冊,紙頁上記著各地的訂單,“北狄的牧民買去當(dāng)牧草,中原的藥鋪收來做藥,連東瀛的船隊都要帶幾捆當(dāng)壓艙草,說是能鎮(zhèn)住風(fēng)浪?!?/p>
她的“跨域育種坊”早已傳遍周邊列國,去年波斯的使者來求“風(fēng)耐旱”的種子,說要在沙漠里種出能治眼疾的紫草,趙昕不僅給了種子,還派了三個徒弟跟著去,教當(dāng)?shù)厝巳绾胃牧纪寥??!艾F(xiàn)在坊里的徒弟,一半是中原的,一半是北狄、東瀛、波斯的,”她笑著說,“每天用七八種語言討論育種,吵吵鬧鬧的,倒比當(dāng)年咱們拆機關(guān)還熱鬧?!?/p>
沈棠踩著田埂上的青苔走來,手里提著個藤箱,里面裝著新修訂的《萬象藥譜》,封面用金絲繡著一幅世界地圖,中原、北狄、東瀛、波斯的地域上,都畫著相同的藥草圖案?!皠倧木┏堑膫魉庨w回來,”她打開藤箱,墨香混著泥土的氣息漫開,“皇上把各族醫(yī)者的手記都收進了閣里,從蘇先生的師父到阿湄的父親,一共三百二十七本,每本都附了對應(yīng)的藥草標(biāo)本,說是要讓后人知道,天下的藥,根都是連著的?!?/p>
傳藥閣的最新圖譜就鋪在田邊的石板上,除了已知的藥材,還標(biāo)注著未探索的地域,旁邊寫著“待識”。沈棠指著圖譜邊緣的空白處:“這里要留給那些還沒被發(fā)現(xiàn)的草藥,留給那些還沒踏上這片土地的醫(yī)者,總有一天,咱們的藥譜能畫滿整個天下?!?/p>
藥田旁的打谷場上,正在舉辦“百草市集”。北狄的商隊支起帳篷,賣著用風(fēng)蘇草編的草席;中原的藥農(nóng)擺著攤,售著摻了海棠苗粉的糕點;東瀛的醫(yī)者在搭起的涼棚下,用改良的針灸給趕集的人診??;波斯的商人則在教孩子們用乳香草做香包,香包上繡著不同文字的“平安”,卻都長著海棠花的樣子。
“說起來,上個月在泉州港看了出新戲,”趙昕扇著蒲扇,語氣里帶著感慨,“叫《同源》,講的是阿湄和拓兒他們在沙漠里培育紫草的故事,里面有個情節(jié),說他們的水喝完了,就用風(fēng)耐旱的葉子儲水,語言不通,就用畫圖交流,最后終于種出了紫草,看得臺下的外商都站起來鼓掌。”
沈棠笑著遞過一塊用海棠苗做的米糕:“你當(dāng)年在歸墟用鐵鏈捆秦山的時候可沒這么多愁善感,現(xiàn)在倒成了看不得孩子吃苦的老太太?!?/p>
“那不一樣,”趙昕咬了口米糕,清甜里帶著海水的咸鮮,“當(dāng)年是刀光劍影,現(xiàn)在是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,就該讓他們在順境里也能長出能耐來,才不算辜負(fù)咱們當(dāng)年的折騰。”
蘇錦熙正給個波斯來的商人講解海棠苗的藥性,商人的羊皮卷上,每種藥材旁都畫著對應(yīng)的病癥,中原的“風(fēng)寒”旁畫著北狄的“風(fēng)雪癥”,東瀛的“水毒”旁寫著波斯的“沙燥病”,像本跨越地域的病癥字典?!斑@苗的葉子能解暈船,根能治風(fēng)濕,”蘇錦熙指著圖譜,“就像天下的病,名字不同,道理卻是一樣的,藥也一樣。”
商人突然從行囊里掏出株紫色的草:“蘇先生,這是我們沙漠里的‘月亮草’,能治眼盲,我想把它和你們的紫草雜交,說不定能治好更多人的眼睛?!?/p>
傍晚的雨絲斜斜地飄下來,打在油紙傘上,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響。市集上的人們紛紛撐起傘,卻沒人愿意散去,北狄的牧民教大家用風(fēng)蘇草編防雨帽,中原的廚子把新蒸的米糕分給避雨的人,阿湄和拓兒則在田邊搭起簡易的棚子,保護剛種下的乳香草籽。
“波斯的使者下個月要來學(xué)針灸了,”沈棠望著雨幕中的藥田,“他們說要在波斯的醫(yī)館里設(shè)‘東方針室’,讓沙漠里的人也能知道,中原的銀針和波斯的草藥,能治同一種病。”
蘇錦熙的藥箱就放在石板旁,箱子的木縫里塞滿了各地的泥土:狼山的黑土、歸墟的海泥、西域的沙礫、波斯的鹽堿土,像個小小的地球。里面沒有藥,只有一包包貼著標(biāo)簽的種子,標(biāo)簽上用不同的文字寫著產(chǎn)地和培育者:“風(fēng)蘇草——拓兒育于狼山”“海棠苗——阿湄生于歸墟”“月亮草——穆薩采自波斯”,最底下壓著片干枯的紫蘇葉,是她年輕時在終南山采的,葉脈早已發(fā)黃,卻仍帶著淡淡的藥香。
她忽然明白,所謂“萬象同源”,不是說萬物都一樣,是說萬物的根都連著;不是說所有的路都相同,是說所有的路最終都通向同一個地方——讓生命好好生長的地方。那些年走過的歸墟、狼山、西域,那些人傳下的藥草、醫(yī)書、手藝,說到底,都是為了讓這顆星球上的草木長得更旺,讓這顆星球上的人活得更安。
“該回去喝雨前茶了,”蘇錦熙輕輕合上藥箱,鎖扣的聲響混在雨聲里,像在和過往的歲月打招呼,“我讓人用新采的海棠苗葉泡了茶,加了點波斯的蜂蜜,你們肯定愛喝?!?/p>
趙昕和沈棠相視一笑,慢慢跟在她身后。阿湄和拓兒提著燈籠追上來,照亮田埂上的水洼,燈籠的光映在水里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雨絲落在他們的頭發(fā)上、肩膀上,帶著草木的清香,帶著泥土的腥甜,帶著遠(yuǎn)方的氣息,卻都像落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一樣親切。
他們的路,其實一直都在腳下。從終南山的初遇到江南的暮年,從三個人的身影到一群人的足跡,這條路從來不是孤獨的冒險,是一場跨越山海的接力,是一場連接萬物的修行。而這場修行,會像藥田的草一樣,枯了又榮,會像傳藥閣的書一樣,舊了又新,永遠(yuǎn)沒有盡頭,卻永遠(yuǎn)充滿希望。
因為萬象同源,大道相通,只要還有草木生長,還有人心向暖,這條路就會一直延伸下去,通向更遼闊的天地,通向更安寧的歲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