嶺南的冬至,雨霧里裹著榕樹的蒼勁與藥草的溫潤。蘇錦熙站在廣州“惠民藥局”的育苗棚前,指尖輕觸一株新抽條的“星生草”,嫩綠色的葉片上凝著雨珠,在朦朧的天光里泛著微光——這是石生的兒子云舟培育的新品種,用大食國的星草與中原的紫蘇、北狄的防風雜交而成,既能在沙漠扎根,又能在雨林抽芽,像個不知疲倦的行者,把遠方的基因揉進了嶺南的土壤。
“蘇太夫人,云舟公子帶著‘星生草’的幼苗來了,”藥局的老掌柜撐著油紙傘,傘面繪著一幅世界地圖,從大雍到波斯,再到更遠的大食,都用同一種草葉圖案連接著,“說是這草的種子能隨洋流漂過七海,遇土就能發(fā)芽,在歸墟的礁石上、狼山的雪地里、大食的沙漠中都試種成功了。他還帶了本《寰宇藥錄》,收錄了近十年在海外發(fā)現(xiàn)的草藥,連大食國的‘月亮花’、羅馬的‘太陽草’都記在里面?!?/p>
云舟穿著一身輕便的短打,袖口縫著北狄的皮毛,褲腳繡著歸墟的海浪紋,腰間掛著個銅制藥罐,罐身上刻著三族標記與大食、羅馬的符號,像個移動的藥材圖譜。他將星生草幼苗小心地栽進育苗棚的土壤里,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寶:“祖父說,曾祖父當年在狼山種下的合歡草,如今已長滿漠北;太祖父說,蘇太夫人、趙太夫人、沈太夫人在歸墟培育的和平草,根系已扎進海底的巖石;我要讓這星生草,跟著商隊的駱駝、航海的商船,長到地圖上還沒畫出來的地方去?!?/p>
趙昕坐在育苗棚旁的竹廊下,手里轉(zhuǎn)著個陶制的藥碾,碾槽里盛著星生草的種子,碾輪上刻著“天地為爐”四個字——這是她去年八十大壽時,云舟特意燒制的,說要讓草藥在時光的研磨里,長出更堅韌的性子?!澳憧催@孩子的勁頭,倒比他祖父當年還足,”她望著雨霧中的育苗棚,對沈棠笑道,“我讓人把星生草的種子分裝成百袋,托羅馬的商隊帶往西方,聽說那邊的山地多瘴氣,這草的莖葉煮水,正好能祛瘴。”
如今的趙昕已很少走出嶺南,卻在藥局里設了“匯種閣”,閣中整齊排列著上千個陶罐,每個罐上都貼著標簽:“狼山防風·拓兒育”“歸墟海棠·阿湄傳”“西域光明·穆薩后人贈”“大食星草·云舟帶來”……罐里裝著的不僅是種子,更是無數(shù)雙曾撫摸過它們的手,無數(shù)段在風雨中培育它們的故事?!爱斈暝跉w墟炸機關的時候,哪想過老了會守著一屋子‘洋種子’,”她拿起一個裝著星生草籽的陶罐,指尖摩挲著罐上的符號,“可看著這些草從東方長到西方,倒比當年拆機關還痛快——原來這天地,本就是個大藥爐,咱們不過是添柴的人?!?/p>
沈棠踩著積水從育苗棚后走來,手里捧著一卷《天地藥經(jīng)》,封面用金線繡著一幅圓形的星圖,中原的“北斗”、北狄的“狼星”、大食的“商星”都被藥草的線條連接起來,像個跨越蒼穹的藥材網(wǎng)絡?!皠倧拇a頭回來,”她輕輕展開經(jīng)卷,墨香混著海風的咸腥漫開,“羅馬的使者帶來了他們的《草藥志》,說要與咱們的《寰宇藥錄》合編,里面記載的‘太陽草’能治胸痛,與中原的丹參藥性相通。云舟這孩子的星生草,已被他們列為‘東方神草’,要種在羅馬的皇家藥圃里?!?/p>
育苗棚外的空地上,正在舉辦“跨洲藥會”。北狄的牧民支起銅鍋,煮著星生草燉鹿肉,湯里加了嶺南的陳皮;中原的廚子擺開長案,做著用大食星草粉蒸的米糕,甜香里混著歸墟的海鹽;羅馬的醫(yī)者在涼棚下演示放血療法,卻用了東瀛改良的細針;大食的商人則教大家用星生草與香料混合做藥膏,說能治沙漠里的毒蟲咬傷。
“說起來,上個月在泉州港看了出新戲,”趙昕喝著用星生草泡的熱茶,霧氣模糊了她的眉眼,“叫《爐火》,講的是云舟帶著星生草種子遠航的故事,里面有個情節(jié),說他的船在風暴中險些沉沒,卻拼死護住了裝種子的木箱,船員們不解,他說‘這不是草,是能讓天下人少些病痛的希望’,看得滿船的外商都紅了眼眶?!?/p>
沈棠遞給趙昕一塊用星生草籽做的糖糕:“你當年在狼山用彈弓打偷藥賊的時候可沒這么多愁善感,現(xiàn)在倒成了見不得孩子冒險的老太太?!?/p>
“那不一樣,”趙昕咬了口糖糕,草籽的清香混著蔗糖的甜在舌尖散開,“當年是為了護藥拼命,現(xiàn)在是看著藥草走得比咱們遠,這滋味啊,比當年在歸墟喝的海水還復雜——又咸又鮮,還帶著回甘?!?/p>
蘇錦熙正給一位羅馬的醫(yī)者講解星生草的藥性,對方的羊皮卷上畫著地中海的草藥,旁邊用拉丁文寫著功效,其中“太陽草”的圖譜旁,云舟已用中原字批注“似丹參,性溫”。“這星生草的根能固沙,葉能祛瘴,花能安神,”蘇錦熙指著圖譜,“就像這天地間的病,名字不同,根源卻相通;就像治它們的藥,長得不一樣,心卻是一樣的?!?/p>
羅馬醫(yī)者突然從行囊里掏出一株金色的草:“蘇太夫人,這是我們那邊的‘永生草’,枯了遇水還能活,我想把它和星生草雜交,說不定能培育出在任何地方都能活的‘不滅草’?!?/p>
傍晚的雨漸漸停了,天邊露出一抹淡淡的霞光,給育苗棚鍍上了層金邊。藥會的人們紛紛走出涼棚,北狄的牧民教大家用星生草編防雨簾,中原的藥農(nóng)把新蒸的米糕分給異鄉(xiāng)的客人,云舟則在空地上鋪開《寰宇藥錄》,給各族的孩子們講大食的沙漠、羅馬的山地,講那些地方的人與草,如何像親人一樣相互依靠。
“皇上讓人在嶺南修了座‘寰宇藥庫’,”沈棠望著霞光中的育苗棚,“庫中要建一百個恒溫地窖,分別模擬沙漠、雨林、雪原、海島的環(huán)境,用來培育來自世界各地的草藥。每個地窖門口都要刻一句話:‘天地為爐,百草為藥,人心為火,共煉平安’?!?/p>
蘇錦熙的藥箱就放在育苗棚的角落,箱子的木胎早已被歲月浸成深褐色,銅鎖上的海棠紋幾乎磨平,卻在雨霧中透著溫潤的光。里面沒有珍貴的藥材,只有一包包貼著標簽的種子:最早的和平草、石生的三生草、云舟的星生草,還有她年輕時在終南山采的紫蘇籽,用塊褪色的錦布包著,錦布上的海棠花已模糊成一片淡紅,卻仍帶著當年的藥香。
她忽然想起師父蘇衍說過的話:“醫(yī)者的藥爐,不在診室里,在天地間;煉的不是藥,是人心?!爆F(xiàn)在她終于明白,所謂“天地為爐”,不是說要征服天地,是要與天地共生;不是說要讓草木都聽話,是要讓每種草木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,讓每種人心都能向著安寧。那些年走過的歸墟、狼山、西域,那些人傳下的草、寫下的書、走過的路,說到底,都是在這天地藥爐里,添一把叫做“希望”的火,煉一味叫做“共生”的藥。
“該回去喝冬至粥了,”蘇錦熙輕輕合上藥箱,鎖扣的聲響混在雨后的蟬鳴里,像在和漫長的歲月道別,“我讓人用星生草的嫩葉煮了粥,加了點大食的蜜棗,你們肯定愛喝。”
趙昕和沈棠相視一笑,慢慢跟在她身后。云舟和各族的孩子們提著燈籠追上來,照亮泥濘的小路,燈籠的光映在積水里,像撒了一地的星辰。晚風吹過他們的頭發(fā)、肩膀,帶著榕樹的氣息、藥草的清香、遠方的味道,卻都像落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一樣親切。
他們的路,其實一直都在天地之間。從三個人的步履到無數(shù)人的足跡,從歸墟的浪濤到羅馬的山巒,從云舟將要駛向的未知海域,到更多等待探索的土地,這條路從來不是終點,是一場永不停歇的播種,是一場與天地共生的修行。而這場修行,會像星生草的種子一樣,漂過七海,越過千山,在所有有土壤的地方扎根,在所有有人心的地方生長。
因為天地為爐,人心為火,只要還有草木抽芽,還有人愿意添柴,這爐藥就會一直煉下去,煉出更遼闊的共生,煉出更長久的安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