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鈴的余響還沒散盡，李淇已經(jīng)把張伯扶到沙發(fā)上。U盤被他攥在掌心，塑料外殼的棱角硌得生疼，像揣著塊燒紅的烙鐵。張伯還在比劃著什么，嘴唇翕動卻發(fā)不出聲音，渾濁的眼睛里蒙著層水霧——那是急的，李淇懂。他張了張嘴，想說“我?guī)湍恪?，喉嚨卻像被第一章里碎紙機的紙屑堵了，發(fā)不出半個音節(jié)。

最終還是張伯先停了手，拍了拍他的胳膊，比劃“你想清楚”，然后佝僂著背走了。防盜門關上的瞬間，李淇癱坐在地上，公寓里的寂靜突然變得尖利，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。直到第二天傍晚，母親發(fā)來三條手語視頻，催他回家吃飯，他才慢吞吞地起身，把U盤塞進了西裝內(nèi)袋。

餐桌上的白瓷盤里，清蒸鱸魚冒著熱氣，蔥絲蜷在琥珀色的湯汁里，像極了他此刻擰在一起的眉頭。父親劉丹正用手語比劃社區(qū)新開的便民服務站，指尖在半空劃出漂亮的弧線——“有專門的手語翻譯，以后辦事不用再托人了”，母親蔣詩萌在一旁點頭，夾了塊魚腹肉放進他碗里，指尖不經(jīng)意蹭過他的手背，帶著熟悉的溫度。

李淇扒了口飯，米粒在嘴里嚼不出味。他的手語回應得磕磕絆絆，“嗯”“還好”“知道了”，簡單得像應付差事。母親很快察覺到了，放下筷子，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眉心，比劃：“工作不開心？”她虎口那道淺疤在燈光下若隱隱現(xiàn)，那是他五歲時發(fā)高燒，母親摸黑找藥被門框劃的，當時父親聽不見她的呼喊，是張伯撞開家門，用自行車把他馱去了醫(yī)院。

李淇搖搖頭，剛要抬手說“沒事”，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。屏幕亮起的瞬間，“金松峰”三個字像條毒蛇，從第一章的卷宗里鉆了出來。消息很短：“李律師，張伯的案子，我們很有誠意庭外和解。你專業(yè)，懂分寸。”下面附著個PDF文件，文件名刺眼——“保密協(xié)議”。

他起身去陽臺，手指劃開文件時在發(fā)抖。賠償金額后面跟著一長串零，足夠張伯在新區(qū)買套帶電梯的房子，還有余錢請個護工?？傻谄邨l加粗的字像根毒刺，扎得他眼仁發(fā)酸：“乙方（張建國）不得向任何第三方披露本協(xié)議內(nèi)容，包括但不限于靜園社區(qū)居民及媒體?！?/p>

“第三方”三個字，讓李淇猛地想起十年前的夏天。張伯蹲在老槐樹下，看他幫鄰居寫訴狀，突然拽住他的手，在他掌心比劃“有出息”。那天的陽光穿過梧桐葉，在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上跳著舞，他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紙，卻比任何人都清楚“出息”兩個字的分量——不是賺多少錢，是能為身后的人擋擋風雨。

手機又震了一下，金松峰發(fā)來條消息：“張伯年紀大了，經(jīng)不起折騰。你是聰明人，知道什么是最優(yōu)解?！崩钿客巴?，遠處靜園社區(qū)的輪廓隱在暮色里，像塊被遺忘的拼圖。第一章里張伯遞給他的報案材料、被紅漆涂鴉的墻壁、手語教室里剝落的“聾人不是啞巴”……那些畫面突然涌上來，撞得他心口發(fā)疼。

他想起張伯教他寫“正義”時的樣子，老人的指腹在紙上反復摩挲，像在觸摸某種信仰。那時候的靜園，紫藤花爬滿圍墻，聾人們坐在樹下打手語，手勢翻飛如蝶，明明安安靜靜的，卻比任何聲音都有力量。可現(xiàn)在，有人想用一紙協(xié)議，讓那些聲音永遠沉默。

“阿淇，魚涼了?！蹦赣H的手語從身后傳來，李淇轉過身，看見父母都站在陽臺門口，父親手里還拿著他落在桌上的銀質耳鏈——剛才掏手機時掉出來的。那是母親去年送他的，聾人手工坊做的，墜子是個小小的“聽”字，母親總愛把這個字比在心臟的位置。

李淇突然攥緊手機，轉身回了客廳。他把協(xié)議往桌上一拍，指著賠償金額，用手語問父親：“爸，這錢夠買套房子，換你住了一輩子的地方，換你認識的街坊，你愿意嗎？”

父親愣住了，隨即猛地搖頭，比劃：“家不是房子，是一起打手語的人?！蹦赣H握住他的手，補充道：“張伯昨天來送了袋橘子，說你小時候愛吃，他房后的樹結的?！?/p>

李淇的眼眶一下子熱了。第一章里張伯在公告欄前被紅筆圈住的名字，此刻和眼前這袋橘子重疊在一起。他想起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，想起掌心比劃“有出息”時的力度，想起U盤標簽上的字——“他們說我們的聲音，震不碎沉默”。

手機再次震動，金松峰大概等不及了。李淇深吸一口氣，回了條消息：“協(xié)議我改了兩條。第一，補償金寫明是拆遷安置款；第二，張伯有權告訴街坊真相?！?/p>

發(fā)送鍵按下去的瞬間，他仿佛聽見第一章里靜園的紫藤花又開了，聾人們的手語在風里翻飛，像無數(shù)只振翅的蝴蝶，要把沉默撞出個窟窿。母親端來熱好的湯，他接過碗時，耳鏈上的“聽”字貼在胸口，燙得像團火——原來有些聲音，從來不用耳朵聽，只要心里認，就永遠震得碎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