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院后的第二十天，黎明的微光剛剛滲入窗簾縫隙時，一陣克制的敲門聲驚醒了米凱，他猛地睜眼，軍人的本能讓他瞬間清醒。

　　當(dāng)他上前將房門打開時，只見一位年輕的少尉站在門外。

　　少尉見到米凱的瞬間繃直了脊背，軍靴后跟碰撞出清脆的『咔』聲，敬禮時手套與空氣摩擦出『唰』的聲響，整個人如同一幅被突然定格的軍事速寫。

　　米凱回禮時，他注意到少尉袖口沾著暗紅色的泥土——來自基爾伯特少校殞命的東部戰(zhàn)區(qū)。

　　少尉撤下軍禮，右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凝重的弧線，緩緩探入軍裝內(nèi)袋，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盒，「戰(zhàn)場清理時發(fā)現(xiàn)的，確認(rèn)是...基爾伯特少校的私人物品?！?/p>

　　米凱接過盒子，說了句：「謝謝。」他的聲音比盒子上凝結(jié)的夜露還要輕，卻讓少尉猛地抬起眼——

　　年輕軍官的瞳孔微微擴(kuò)大，像是聽見了不該從這位鐵血將領(lǐng)口中出現(xiàn)的詞匯。

　　「不、不用謝...」少尉的喉結(jié)滾動，「這只是...工作的一部分?！顾D(zhuǎn)身時軍靴跟在地面刮出短促的聲響，像是突然不會走路了。

　　米凱走入房內(nèi)打開了盒子，只見一枚綠寶石胸針靜靜躺在絨布上，寶石并不是真的，卻透著深邃的色澤，泛著幽幽的綠光。

　　「這是什么？」米凱皺眉道，指腹擦過寶石表面，他若有所思地望向仍在熟睡的薇爾莉特。

　　米凱合上盒子，坐到她的床邊，靜靜等待黎明徹底到來——

　　當(dāng)晨光漫進(jìn)病房時，薇爾莉特睫毛輕顫，緩緩睜眼，她發(fā)現(xiàn)米凱正坐在自己床邊，神色沉靜，似乎已經(jīng)等了很久。

　　她撐起身子，有些疑惑地望著他。

　　米凱沒有解釋，只是將木盒遞到她面前，「看看這個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接過盒子，掀開盒蓋，綠寶石的光芒瞬間映入眼簾——那一瞬間，她的瞳孔驟然收縮，呼吸停滯，她的機(jī)械手指輕輕撫摸著綠寶石胸針，她抬起頭望向米凱，晨光在她藍(lán)色的眼眸中顫動——

　　「這是...少校送給我的胸針？！」她的聲音很激動，卻帶著一絲不確定，「為什么會在你這里？」

　　米凱突然別過臉咳嗽了一聲，喉結(jié)在繃緊的頸線上滾動，仿佛在斟酌詞句，「是他寄過來的?！顾罱K說道，聲音平穩(wěn)，卻刻意避開了她的視線。

　　薇爾莉特怔了怔，「寄過來的？」眼神里帶著一絲困惑。

　　她抬起頭，看向米凱，似乎想從他的表情里讀出更多信息，但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，隨后站起身，走向病房的儲物柜，他翻找片刻，從里面取出一根深綠色的編織繩——像是從軍服上拆下的裝飾穗帶。

　　他走到薇爾莉特面前，忽然伸出手，掌心向上，「給我一下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抬起眼，猶豫了一瞬，還是將胸針輕輕放在他手上。

　　「轉(zhuǎn)過去。」米凱簡短地命令道。

　　薇爾莉特乖乖轉(zhuǎn)身，聽見身后傳來胸針與繩結(jié)摩擦的細(xì)微聲響，感受到米凱的手指輕輕拂過她后頸的肌膚。

　　「好了?！姑讋P退后一步，薇爾莉特低頭看去，胸針現(xiàn)在懸掛在編織精巧的繩鏈上，在陽光下閃爍著深邃的光芒。

　　「轉(zhuǎn)過來?！姑讋P的聲音。

　　薇爾莉特緩緩轉(zhuǎn)身，胸針懸在墨綠色的繩結(jié)間，襯著她素白的病號服，像荒原中突然生長出的新芽。

　　米凱的視線在那枚胸針上停留了幾秒，喉結(jié)微動，「...很適合你。」他的語氣很淡，卻比平時多了一絲溫度。

　　薇爾莉特低頭，指尖輕觸寶石表面，光滑的觸感中，似乎還殘留著某個人的溫度，當(dāng)她再次抬頭時，米凱已經(jīng)轉(zhuǎn)身走向門邊。

　　薇爾莉特剛邁出一步，米凱就突然轉(zhuǎn)身，手臂一攬直接將她攔腰抱起，直接把她抱到了窗邊的木凳上，這個動作愈發(fā)熟練。

　　「練練打字機(jī)?！顾麊问职醋∷募绨虿辉S她起身，另一只手已經(jīng)掀開了防塵蓋，「別老跟著我?！?/p>

　　當(dāng)米凱轉(zhuǎn)身走向門口，軍靴在地板上敲出冷硬的節(jié)奏時，薇爾莉特突然按下了G鍵，擊錘撞擊的聲音讓他腳步一頓。

　　「我就在醫(yī)院附近?！顾麤]有回頭，手指搭上門把，「敢跟過來就不準(zhǔn)吃飯?！?/p>

　　當(dāng)關(guān)門聲響起時，門外傳來急促的跑步聲，薇爾莉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，陽光把她的影子投在信紙上——那上面已經(jīng)打出了半行字：

　　『親愛的少校，今天米凱...』

　　米凱推開病房門時，晨風(fēng)卷著煎蛋與培根的香氣一同涌入，他手里端著餐盤，目光卻瞬間被坐在窗邊的身影吸引——薇爾莉特脊背挺直如白楊，三封信平整地?cái)[在膝頭。

　　薇爾莉特將信封轉(zhuǎn)過來，前兩封寫著『基爾伯特少校收』，第三封則是『米凱·利斯親啟』。

　　米凱的視線在第三封信上停頓，「這是寫給我的？」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意外。

　　薇爾莉特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右手輕輕將信拿向他。

　　米凱把餐盤放在打字機(jī)旁，他拿起信封，指尖在封口處摩挲了一下，抬眼看她，「寫了什么？」

　　薇爾莉特沒有回答，只是靜靜地看著他，藍(lán)色的眼眸在晨光下顯得格外清澈。

　　米凱拆開信封，抽出里面的信紙——

　　紙上只有簡短的一行字：

　　『謝謝你，米凱?！?/p>

　　米凱盯著這行字看了幾秒，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。他重新折好信紙，塞回信封，然后若無其事地吸了口空氣。

　　「...吃飯?！顾喍痰卣f道，將早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。

　　薇爾莉特卻并未去碰餐盤，而是將另外兩封信鄭重地推向米凱，「你答應(yīng)過的?！顾穆曇艉茌p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(jiān)定，「把信寄給基爾伯特少校。」

　　他盯著那兩封信——陽光透過其中較薄的那封，隱約可見里面只有一張紙，而較厚的那封則鼓鼓囊囊。

　　「好。」米凱最終伸手接過，「今天就去寄。」他把信封放進(jìn)胸前的口袋，正好貼著心臟的位置。

　　米凱關(guān)上病房門，后背重重靠在門板上，他緩緩從胸前口袋抽出那封信，指腹摩挲著信封上『基爾伯特少校收』的字跡。

　　「寄在哪？」他低聲自問。

　　窗外，遠(yuǎn)處教堂的鐘聲悠然響起，在晨光中回蕩，米凱睜開眼，目光透過走廊的玻璃窗，望向那座尖頂建筑。

　　「教堂...」

　　他站直身體，整理了下軍裝領(lǐng)口，隨后大步朝醫(yī)院外走去。

　　米凱推開教堂厚重的橡木門，彩繪玻璃折射的光斑在他軍裝上投下支離破碎的色彩，他徑直走向最角落的懺悔室，單膝跪在軟墊上，木質(zhì)隔板散發(fā)著一百年來積攢的松木與蠟油氣味。

　　「神父，我有罪?！姑讋P聲音低沉道，軍裝前袋里的信封隨著呼吸微微起伏。

　　懺悔室另一側(cè)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，老神父的呼吸聲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濕重道：「孩子，主傾聽所有...」

　　「我要寄一封信?！姑讋P低聲道。

　　老神父的嘆息穿透隔板，「孩子，寄信應(yīng)該去郵...」

　　「第七步兵師全員陣亡...」米凱突然提高音量，猛地握緊拳頭，「包括...我的父親...」他的拳頭因用力而顫抖，「可我卻騙了那個想寄給他信的女孩。」

　　此話一出，周圍頓時陷入一片死寂。

　　米凱從口袋拿出信封，將信封推向懺悔室隔板下方，「能請您幫我把信放在...第七步兵師的紀(jì)念碑前嗎？」

　　老神父卻將信封推出，「孩子，你要寄的信，暫時就先放在圣母像后面吧...」停頓片刻，「我自己會去拿?！?/p>

　　「...謝謝?！姑讋P的聲音很低，像是卸下了某種重負(fù)。

　　「愿主憐憫你們?！股窀缸詈蟮吐曊f道，聲音漸漸隱沒在教堂深處的陰影。

　　米凱推開病房門時，窗外的陽光正斜斜地落在打字機(jī)上，薇爾莉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，聞聲轉(zhuǎn)過頭來。

　　「信寄出去了。」米凱簡短地說道。

　　薇爾莉特的眼睛倏然亮起來，像是有人往那片藍(lán)海里投了枚金幣。

　　米凱盯著薇爾莉特看了兩秒，忽然扯了扯嘴角，「我還以為你會笑出來呢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的手指停在鍵盤上，「我不知道怎么笑?！?/p>

　　米凱忽然露出一個堪稱燦爛的笑容，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，「這樣笑?！?/p>

　　卻見薇爾莉特茫然搖頭，他突然兩步上前，雙手捧住她的臉頰，拇指輕輕按在她唇角，緩緩向上提起——

　　「這不就笑了。」

　　薇爾莉特沒有掙扎，只是單純的眨了眨眼，陽光透過窗戶的灑進(jìn)來，落在兩人之間，像是定格了一瞬的溫柔。

　　米凱的手緩緩放下，嘴角的笑意也隨之收斂，重新變回那個不茍言笑的冷峻少將，但薇爾莉特仍定定地望著他。

　　突然，她抬起雙手，同時貼上自己的臉頰，指節(jié)微微彎曲，學(xué)著米凱剛才的動作，緩慢而笨拙地將自己的嘴角推起，一個笨拙的、被強(qiáng)行捏出的笑容在米凱眼中綻開。

　　「像...這樣？」薇爾莉特維持著這個自創(chuàng)的笑容。

　　米凱的瞳孔微微擴(kuò)大，「做錯了，要這樣...」下意識又要伸手，卻在半空停住，「這樣也行?！?/p>

　　米凱的目光掃向桌上早已涼透的早餐，培根的油脂凝成乳白色的霜，煎蛋邊緣卷起焦黃的脆邊。

　　「現(xiàn)在該吃早餐了吧？」米凱在瓷盤邊緣叩出輕響，「都涼了。」

　　薇爾莉特放下僵在臉上的雙手，她做著米凱平日教她的動作，用叉子尖戳破蛋黃——金黃的汁液來滲出來，像米凱剛才那個短暫的笑容。

　　待薇爾莉特吃完早餐，她繼續(xù)開始練習(xí)打字機(jī)，機(jī)械指節(jié)敲擊黃銅鍵鈕的『咔噠』聲填滿了整個早晨。

　　陽光漸漸西斜，薇爾莉特的手指在鍵盤上穩(wěn)定地敲擊著，每一擊都精準(zhǔn)有力，像是某種執(zhí)拗的練習(xí)。

　　每當(dāng)一張紙寫滿，米凱便無聲地接過，換上一張新的，他的動作很輕，像是怕驚擾她的專注，但每一次換紙時，他的目光都會掃過那些工整的字跡——

　　「少校，米凱帶我去了郵局?！?/p>

　　「少校，米凱教會了我笑?！?/p>

　　最后一張紙用完時，夕陽的光已經(jīng)染紅了整個桌面，米凱合上空蕩蕩的紙盒，看向仍在出神的薇爾莉特。

　　「沒紙了?！姑讋P輕聲說道。

　　薇爾莉特緩緩收回手，指尖在金屬鍵鈕上停留了一瞬，像是有些不舍，但她依舊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合上了打字機(jī)的防塵蓋。

　　米凱的聲音突然劃破房間的寂靜，「明天我?guī)闳ム]政公司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點(diǎn)頭，目光落在那一疊寫滿字的紙上，米凱將它們整理好，放進(jìn)儲物柜，動作近乎鄭重。

　　米凱將最后一疊信紙仔細(xì)收進(jìn)抽屜時，薇爾莉特突然開口道：「我想出去走走?！?/p>

　　「好?！姑讋P收拾儲物柜的動作沒停，「整天呆在病房里也不好。」

　　夕陽沉入地平線，街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，米凱和薇爾莉特并肩走在空曠的街道上，兩人不再是一前一后，而是平等地并肩而行。

　　夜風(fēng)帶著初秋的涼意拂過，薇爾莉特的頭發(fā)在風(fēng)中劃過嘴角。

　　「冷嗎？」米凱突然開口，聲音比白晝?nèi)岷驮S多。

　　薇爾莉特?fù)u頭，他們的影子被不同角度的光源投射在路面上，時而重疊，時而分離。

　　街角的花店正在收攤，店主彎腰整理著最后幾束紫羅蘭，幽幽的香氣隨風(fēng)飄來，在兩人之間縈繞片刻，又被夜風(fēng)吹散。

　　花鋪的玻璃櫥窗映出他們的身影——一個挺拔如松的少將，一個安靜似水的少女，還有櫥窗里最后一束未被收起的紫羅蘭，在夜色中靜靜綻放。

　　夜色漸深時，他們回到了醫(yī)院，米凱推開病房門，月光已經(jīng)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映出銀白的光芒。

　　薇爾莉特走到窗邊，機(jī)械手指輕輕打開窗戶，望著遠(yuǎn)處教堂的尖頂。

　　「該休息了。」米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

　　薇爾莉特點(diǎn)頭，卻沒有立即移動，她的目光落在窗臺上——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巧的玻璃瓶，插著幾支新鮮的紫羅蘭，在月光下泛著朦朧的紫色光暈。

　　燈光熄滅的瞬間，月光被窗簾隔絕在外，病房陷入一片黑暗，只有米凱手中的懷表泛著微弱的熒光。

　　他抬頭看向病床——薇爾莉特側(cè)臥的身影在黑暗中輪廓模糊。

　　『咔嗒——』

　　懷表后蓋被撬開的聲響驚動了寂靜，藏在里面的照片露出邊角，基爾伯特少校的軍裝領(lǐng)章在黑暗中依然醒目。

　　「我真的該恨她嗎？」這句低語輕得如同呼吸，內(nèi)側(cè)的照片在黑暗中看不完全，但米凱知道那是父親與他唯一的合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