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斜切進(jìn)病房，薇爾莉特睜開眼時，看見米凱正站在窗邊與一個男人低聲交談，那人背對著她，雙手插在兜里。

　　「所以你打算讓她...」男人說著轉(zhuǎn)過身來，西裝被他穿得如同軍裝般筆挺——克勞迪亞·霍金斯。

　　米凱走到病床前，他微微俯身，聲音低沉而篤定道：「這是郵政公司的老板霍金斯...」他側(cè)身讓開視線，「之前提過的，今天帶你去他那里工作。」

　　薇爾莉特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(zhuǎn)了個來回，最終她對著米凱輕輕點頭。

　　霍金斯向前邁了半步，「你好，薇爾莉特小姐...」又望向桌上的打字機，「我們那兒缺個打字員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坐在床邊，她看向霍金斯，聲音平靜卻堅定道：「我知道，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(fā)？」

　　霍金斯聞言笑著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，「今天就可以...」他看向米凱，「如果你家少將同意的話?！?/p>

　　米凱拿過文件，他的目光迅速掃過薪資條款，眉頭越皺越緊。

　　「周薪12丹？」拇指重重按在數(shù)字上，「這薪水飯都吃不飽吧？」

　　霍金斯嘴角抽動了一下，「包食宿，而且新員工薪水本來就...算了?！顾焓謴墓陌锾统鲆恢ЧP，在文件末尾添了行字，「另加生活津貼?！?/p>

　　米凱盯著那份文件看了幾秒，最終他點點頭，將紙張遞給薇爾莉特，「看看吧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接過文件，手指輕輕撫過條款，她的目光在『生活津貼』處停留了片刻。

　　薇爾莉特看完點點頭，將文件遞回，米凱接過文件，筆尖在紙上劃出利落的線條——幫薇爾莉特簽了名，還在旁加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
　　霍金斯接過文件時皺眉道：「怎么把自己名字寫進(jìn)來了？」

　　「如果她弄壞東西...」米凱的目光掃過薇爾莉特，「我來賠償?！?/p>

　　霍金斯突然笑出一聲，「行?！?/p>

　　米凱大步走向病房角落的儲物柜，他從里面取出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軍裝。

　　「穿上?！顾麑⒅品f給薇爾莉特，「我們該離開這里了?！拐f完，便一把拽住霍金斯的胳膊，不由分說地將他拉出病房。

　　「等她換好衣服...」米凱反手帶上門，「她不會害羞?！?/p>

　　門外，霍金斯揉著被捏痛的手肘苦笑道：「這么確定她不會害羞？」

　　米凱搖搖頭，「前日她就當(dāng)著我面脫衣服，還想讓我?guī)退劭圩印！顾恼Z氣里帶著幾分無可奈何，卻又隱約透著一絲縱容。

　　霍金斯聞言挑眉，眼睛閃過一絲促狹，「看來少將閣下很擅長應(yīng)對這種狀況？」

　　米凱瞪了霍金斯一眼，臉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。

　　霍金斯想起薇爾莉特那雙金屬的手，目光里浮著一層薄薄的憂緒，「只是...她的手？」他低聲問道。

　　米凱默然片刻，只是淡淡道：「給她一副手套吧?！?/p>

　　這時，薇爾莉特整理好衣領(lǐng)走了出來，右手微微抬起，像是習(xí)慣性地尋找那個總會為她調(diào)整領(lǐng)口的人?？伤K究還是自己將動作完成了，指尖在布料上停留了一剎，又輕輕落下。

　　米凱從軍裝內(nèi)取出一雙手套，俯身蹲下，仔細(xì)為她戴上。他的動作很輕，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。金屬的手指被布料溫柔包裹，再也看不出痕跡。

　　「走吧?！顾鹕碚f道，聲音里聽不出情緒。隨后轉(zhuǎn)身邁開步子，沒有回頭。

　　霍金斯站在一旁，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她，「手續(xù)已經(jīng)辦妥了，車在外面等?！顾恼Z氣平靜而正式。

　　來到醫(yī)院大廳，出院手續(xù)處排著長隊，米凱徑直走向軍人專用通道，薇爾莉特安靜地在他身側(cè)。

　　他們辦完出院手續(xù)，推開醫(yī)院大門時，一輛綠色吉普車正停在臺階下。

　　霍金斯走到車旁，動作利落地拉開后車門，微微欠身道：「兩位，上車吧?！?/p>

　　米凱帶著薇爾莉特坐進(jìn)后座，霍金斯繞到駕駛位，系安全帶時瞥了一眼后視鏡——米凱的軍用吉普就停在不遠(yuǎn)處，車門上的彈痕清晰可見，連漆都沒補。

　　「還開著這車？」霍金斯啟動引擎，語氣平靜，「連彈孔都沒補全?！?/p>

　　「嗯?！姑讋P只是淡淡地應(yīng)了一聲。

　　車子緩緩駛離醫(yī)院，霍金斯沒有追問，只是專注地駕駛，車內(nèi)的沉默并不壓抑，反而透著某種默契。

　　車子平穩(wěn)地行駛在郊外的公路上，窗外的景色如畫卷般緩緩展開，金黃的麥田在秋風(fēng)中起伏，枯葉從路邊的梧桐樹上簌簌飄落，像一場無聲的告別。

　　薇爾莉特輕輕搖下車窗。秋風(fēng)立刻灌了進(jìn)來，帶著干草和泥土的氣息。

　　一片枯葉旋轉(zhuǎn)著飄進(jìn)車廂，落在她機械掌心里，金屬指節(jié)緩緩收攏，葉片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碎裂聲。

　　米凱的目光從窗外收回，瞥見她被風(fēng)吹亂的金發(fā)，他動了動手指，最終還是沒有伸手去關(guān)窗，霍金斯在后視鏡里將這一切盡收眼底，默默的將車速開慢。

　　車子轉(zhuǎn)過一個彎道，驚起田埂上的小鳥，薇爾莉特松開手掌，碎葉被風(fēng)卷走，消失在滾滾車輪揚起的塵埃里。

　　正午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萊頓中央車站的廣場上，霍金斯將郵政車穩(wěn)穩(wěn)停在站前的老梧桐樹下，金色的光斑透過樹葉間隙，在擋風(fēng)玻璃上跳動。

　　「停在這里做什么？」米凱皺眉看向窗外，車站鐘樓的指針正好指向十二點整。

　　霍金斯解開安全帶，「買點東西...」他轉(zhuǎn)頭望向后座的米凱，「要一起來嗎？」

　　米凱沉默片刻，像是回憶起了什么，最終點了點頭，「也好，我記得車站集市有家不錯的糖果鋪?！拐f完，他轉(zhuǎn)向薇爾莉特，「你在車上坐會兒，我們馬上回來。」

　　薇爾莉特點頭，安靜地坐在后座，米凱關(guān)上車門，與霍金斯并肩走向集市，遠(yuǎn)處傳來蒸汽火車進(jìn)站的鳴笛聲，悠長而遙遠(yuǎn)。

　　約莫三分鐘后，車門被輕輕拉開，霍金斯彎腰探進(jìn)車廂，將一只棕色的玩具熊遞到薇爾莉特面前——絨毛很干凈，腦袋下還縫著一顆小小的綠寶石，和薇爾莉特胸前的胸針如出一轍。

　　薇爾莉特的目光在玩具熊上停留了幾秒，瞳孔依然如寂靜的湖水般毫無波，但她的雙手卻緩緩抬起，以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姿態(tài)，將玩具熊接過來摟在懷中。

　　霍金斯微微一笑，沒說什么，轉(zhuǎn)身回到了駕駛位。

　　沒過多久，米凱也回來了，他拉開車門，掌心攤開，里面躺著幾顆包裝樸素的糖果，糖紙在陽光下泛著懷舊的色澤。

　　「這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糖?！顾穆曇舯绕綍r柔和很多，「你吃吃看?！?/p>

　　薇爾莉特拿起一顆，放入口中，甜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，她的瞳孔微微收縮，睫毛輕顫了一下。

　　米凱注視著她，低聲問：「好吃嗎？」

　　薇爾莉特沒有回答，但她的動作已經(jīng)說明了一切——她輕輕點了點頭，懷里的玩具熊不自覺地?fù)У酶o，像是某種無聲的滿足。

　　霍金斯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，嘴角微揚，發(fā)動了車子，陽光灑進(jìn)車廂，溫暖而安靜，只剩下糖果在唇齒間融化的細(xì)微聲響。

　　吉普車緩緩來到一棟紅磚建筑前，微風(fēng)拂過，C·H郵政公司的招牌輕輕搖曳。

　　霍金斯將車子穩(wěn)穩(wěn)停在C·H郵政公司門前，熄火的引擎聲漸漸沉寂，他松開方向盤，轉(zhuǎn)頭對后座的兩人說道：

　　「到了。」

　　米凱略一點頭，手指搭在車門把手上，卻并不即刻推開。他偏過頭來望著薇爾莉特，輕聲道：「準(zhǔn)備好了嗎？」

　　薇爾莉特抬起眼，目光在他臉上微微一滯，旋即垂下眼簾，極輕地點了點頭。米凱見她應(yīng)了，這才將車門推開。

　　秋風(fēng)霎時灌了進(jìn)來，卷著油墨與舊紙張的氣味，在車廂里打了個轉(zhuǎn)。遠(yuǎn)處的霍金斯側(cè)身立在門前，半掩在陰影里，只微微欠身，示意他們進(jìn)去。

　　米凱與薇爾莉特一同下了車，并肩步入郵社。門內(nèi)光線昏黃，空氣中浮著陳年紙張與干燥木柜的氣味。一個巨大吊燈在天花板上緩緩轉(zhuǎn)著，將人的影子投在四壁，忽明忽暗，如同某種無聲的節(jié)拍。

　　他們穿過一排排橡木柜格，每一格都塞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與包裹，緘默地承載著千萬個陌生人的悲歡。

　　霍金斯在前引路，皮鞋跟敲在花紋地磚上，發(fā)出清冷的回響。

　　薇爾莉特稍稍駐足，目光掠過一格標(biāo)著『遠(yuǎn)東』的抽屜，上面貼著一張泛黃的航運圖，墨跡已有些暈開。

　　霍金斯引他們走進(jìn)工作區(qū)，朝里間喚了一聲。三位女職員便應(yīng)聲出來，一字排開立在燈下。居中一位年紀(jì)稍長，兩旁各立著一位姑娘：一個低眉順眼，頗見靦腆；另一個卻眉眼靈動，自帶幾分鮮活氣。她們的目光悄悄掠過米凱與薇爾莉特，帶著三分好奇，七分局促。

　　霍金斯正要開口介紹，當(dāng)中一位靈動的少女忽然踏前半步，聲音里帶著壓不住的雀躍，「您...莫非是米凱少將？」她的話音微微發(fā)顫，像是繃緊的琴弦。

　　米凱怔了一怔，只從喉間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(jié)：「呃？」隨后垂下眼簾，淡淡應(yīng)道：「嗯?！?/p>

　　那少女聽得這一聲，眼底頓時漾出光來，連聲音都亮了幾分：「真是您呀！竟比相片里還要帥氣很多呢！」她話說得急，頰邊也浮起一抹紅暈，像是晚霞突然染上了云梢。

　　霍金斯嘴角微微抽動，強壓住笑意，側(cè)身湊近米凱耳邊低語：「倒不知你還有這樣一位女粉絲...竟就在我這兒做事?！乖捯衾飵е终{(diào)侃，七分戲謔。

　　米凱輕輕吸了一口氣，目光略垂，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，只低聲道：「呃...還是先說正事罷。」言語間自有一份疏離，像是秋夜薄霜，悄然覆住了方才臉上那點蕩漾。

　　霍金斯以拳抵唇，輕咳兩聲，聲線沉靜如古井水：「這三位是我們的女員——這位是薇爾莉特，新來的同事；另一位，想來你們早已認(rèn)得...」他略一停頓，目光掃過眾人，「往后需勞你們多指點薇爾莉特，讓她早些熟悉起來。」

　　三位女員齊齊點頭，動作輕緩得像被風(fēng)吹動的紙片人，目光卻悄悄在米凱與薇爾莉特之間流轉(zhuǎn)，仿佛在讀一封未貼郵票的密信。

　　霍金斯溫聲道：「幾位回去工作吧。順帶帶著薇爾莉特四處看看，讓她熟悉熟悉環(huán)境?！?/p>

　　話音落下，其中兩位便悄聲退回各自的座位。唯有那一位年紀(jì)稍長的女子款步上前，行至薇爾莉特面前，輕聲道：「自動手記人偶的工作...你可曾聽說過？」

　　薇爾莉特微微搖頭，金色的發(fā)絲在昏黃光線下泛著柔和的色澤。

　　那女子見她茫然，便含笑解釋道：「是替人代筆寫信的?？腿思牧诵囊鈦?，我們便用文字，替他們傳遞那些說不出口的話?！顾穆曇舻腿幔袷桥麦@醒了沉睡在信封里的秘密。

　　薇爾莉特仍是一臉茫然，眸中浮著薄霧似的困惑。米凱在一旁低聲道：「她聽不懂這些，直接帶她去熟悉環(huán)境吧?！?/p>

　　那位女子雖然有點疑惑，但還是點了點頭，溫和地說：「我叫嘉德麗雅·波德萊爾，我先帶你去了解一下郵社吧?！拐f完，她伸手想去拉薇爾莉特的手，卻意外碰到冰冷的金屬。

　　薇爾莉特用牙齒咬住手套，一把將它扯了下來，露出一只金屬機械手。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，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　　眾人稍定心神，漸次散去，各歸其位，仿佛什么都不曾發(fā)生。嘉德麗雅·波德萊爾卻輕輕拿起薇爾莉特那只金屬的手，引著她朝工作間走去。

　　兩人的腳步聲一輕一重，敲在地板上，光線從走廊盡頭的窗格漏進(jìn)來，將她們的影子拉得細(xì)長，仿佛命運的繩結(jié)，悄無聲息地系在了一處。

　　薇爾莉特回過頭來，目光穿過稀薄的空氣，落在米凱身上。那眼神里帶著一點哀愁，一點懇求，像是在無聲地喚他同去。

　　米凱卻只微微頷首，像是早已寫定的回信，容不得再多一字。隨即轉(zhuǎn)身朝外走去，腳步聲在長廊里漸行漸遠(yuǎn)，如同秋葉墜地，一聲聲，寂寥而分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