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宮書房里,窗欞半開,透進初春微寒的空氣,卻吹不散殿內(nèi)沉滯壓抑的氛圍。蕭承煜端坐在書案后,面前攤開著一本《資治通鑒》,目光卻并未落在字句之上,而是虛空地望著某處。
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支早已干涸乏味的舊筆,那是很多年前,某個重陽節(jié),沈清宴還是個小姑娘時,怯生生送給他的“節(jié)禮”,一支據(jù)說能“寫出最好看的字”的狼毫筆。他當時并未在意,隨手收下,不知怎的,竟留到了現(xiàn)在。
內(nèi)侍輕手輕腳地進來,低聲稟報:“殿下,明日賢妃娘娘宮里的賞花宴,娘娘特意囑咐,請您務(wù)必‘路過’,露個面?!?/p>
蕭承煜眼珠緩緩轉(zhuǎn)動,聚焦在那內(nèi)侍卑微的臉上,聲音平淡無波:“知道了?!?/p>
選太子妃,父皇的旨意。賢妃的操辦。一場精心策劃的、為穩(wěn)定朝局、為他這個聲名狼藉的太子重新尋找倚仗的表演。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絲冰冷的自嘲。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境況,一個母族傾覆、自身難保、全靠皇帝“恩典”才得以喘息的傀儡太子。那些被家族推出來參選的貴女,背后又有多少真心?多少算計?
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閃過一個身影。品藍色宮裝,沉靜的眼眸,站在平寧王世子身邊,那般刺眼又那般……般配。
一股陰郁的躁意涌上心頭。他猛地攥緊了那支舊筆,指節(jié)泛白。
憑什么?憑什么她就能掙脫這泥沼,覓得良人,過得那般自在?而他卻要在這冰冷的東宮里,像個貨物一樣被審視、被權(quán)衡,娶一個不知所謂、只為利益結(jié)合的女人?
他閉上眼,深吸一口氣,再睜開時,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。
“更衣?!彼渎暦愿馈?/p>
是夜,東宮寢殿冷寂如冰。蕭承煜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。
夢里不再是冰冷孤寂的東宮,而是很多年前,御花園的春日午后。陽光暖融融的,梨花盛開如雪。
他看見年少的自己,穿著錦袍,板著臉,被幾個小太監(jiān)簇擁著,有些不耐煩地走在前面。然后,他聽見一個細細軟軟、帶著點怯懦的聲音從假山后傳來:“殿下……殿下……”
他回頭,看見一個小小的沈清宴,大概只有八九歲,穿著不合身的宮裝,梳著雙丫髻,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東西,小臉跑得紅撲撲的,眼睛里卻滿是惶然和依賴,像是受了委屈找不到家的小獸,只能追尋著她唯一熟悉的、被稱為“殿下”的他。
“跟著本王做什么?”夢里的少年太子語氣不善。
小清宴嚇得縮了一下,卻還是鼓起勇氣伸出手,攤開掌心,里面是幾塊被捏得有些融化了的桂花糖:“嬤嬤……嬤嬤給的糖,給殿下吃……殿下別不高興……”
夢里的他似乎愣了一下,隨即別扭地哼了一聲,到底還是伸手拿過了一塊,放入口中,甜膩的味道化開。小清宴見狀,立刻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、帶著淚花的笑容,仿佛得到了天大的獎賞。
畫面陡然一轉(zhuǎn)。
鳳儀宮的書房里,窗外雨聲淅淅瀝瀝,仿佛為這一方寧靜天地織出一層薄紗。少年與少女沈清宴隔案而坐,一同聆聽太傅講學。他的目光偶爾從書卷上抬起,瞥見她因思索某個問題而微微蹙起的秀氣眉頭,又或是她低頭在紙上悄然演算時那專注的側(cè)臉。那時的她,已是內(nèi)定的太子妃,是他習慣性關(guān)注、時常挑剔,卻又在心底默認會永遠停留在自己視線中的人。她的存在如同這細雨一般,無聲地融入了他的世界,未曾驚起波瀾,卻早已滲入每一寸空氣。
甚至還有一次,他練字時不小心污了袍袖,她悄悄遞過來一方干凈的、帶著淡淡清香的繡帕,上面一角繡著一株小小的青竹。他當時并未言謝,只是接過……
夢境混亂而跳躍,那些被他刻意遺忘、或者說從未在意過的細微片段,此刻卻無比清晰地涌現(xiàn)出來,交織著童年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后來十年相處的習慣與……或許存在的、極其淡薄的熟悉感。
然而,夢境的最后,所有的溫暖畫面驟然碎裂!
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太極殿,她跪在御前,聲音清晰而決絕地求取退婚旨意;是萬壽節(jié)宮宴上,她與蕭知珩并肩而坐,言笑晏晏,那雙曾經(jīng)望向他時帶著敬畏或怯懦的眼睛,只剩下平靜的疏離;是母后絕望自戕的噩耗;是慕容氏全族流放的凄慘;是父皇冰冷審視的目光;是那支沾染著母后鮮血的金簪……
“呃!別走!”
蕭承煜猛地從夢中驚醒,額上布滿冷汗,心臟劇烈地跳動著,帶來一陣陣窒般的抽痛。殿內(nèi)一片漆黑,死寂無聲,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格外清晰。
他坐起身,雙手死死攥緊了冰冷的錦被,指甲幾乎掐進掌心。
夢中的那點微末暖意早已被巨大的恨意和不甘吞噬。那些過往,如今回想起來,更像是一種諷刺!她曾經(jīng)的依賴、順從、甚至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(guān)懷,此刻都變成了背叛的佐證!
她憑什么能擺脫?憑什么能幸福?
而他,卻要永遠被困在這冰冷的噩夢里,背負著母族的罪孽,承受著父皇的猜忌,甚至連婚姻都要變成一場交易!
黑暗中,他的眼睛逐漸適應(yīng)了黑暗,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(zhí)和冰冷的光芒。
選妃?也好。
他倒要看看,這天下,還有誰愿意將女兒送進這冰冷的東宮牢籠。
而沈清宴……那個夢,那個笑容,那份他曾經(jīng)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……如今都成了他心底最不能觸碰的毒刺。
他緩緩躺回去,睜著眼睛望著帳頂無盡的黑暗,嘴角勾起一個冰冷而扭曲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