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秋將慕錦帶來的卷宗攤開在辦公桌上時,窗外的梧桐葉正被風(fēng)卷著打旋。初秋的陽光透過百葉窗,在打印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像極了多年前教室后排漏進來的碎光。
卷宗最上面是兩本小說。一本是慕錦的《十年燈火》,封面是淡藍色的夜空,綴著幾顆歪歪扭扭的星星;另一本是曲靖的《晚風(fēng)遇夏》,設(shè)計幾乎如出一轍,只是色調(diào)更艷,像被人潑了過量的藍墨水。
阮秋先翻開了慕錦的那本。開篇是女主角蹲在高中教學(xué)樓后的香樟樹下哭,男主角抱著籃球經(jīng)過,猶豫了半分鐘,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丟給她,聲音悶悶的:“擦擦,像只被雨淋濕的貓?!?/p>
指尖頓了頓。阮秋抬眼看向?qū)γ嫔嘲l(fā)上的慕錦。小姑娘正捧著保溫杯小口喝水,睫毛很長,眨眼時像蝴蝶振翅,眼角下方有顆極淡的痣,不仔細看幾乎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
“阮律師,怎么了?”慕錦察覺到她的目光,抬頭時眼里帶著點怯生生的緊張,像只剛出窩的幼鳥。
“沒什么。”阮秋收回視線,指尖劃過書頁,“你這本小說,原型是身邊的人嗎?”
慕錦的耳朵瞬間紅了,捏著保溫杯的手指蜷了蜷:“算、算是吧……有些片段是聽家里人講的,覺得很美好,就寫下來了?!?/p>
阮秋沒再追問。她繼續(xù)往下讀,越讀越心驚。書里女主角總在晚自習(xí)后繞遠路,只為和男主角“偶遇”;男主角會在下雨天把傘往女主角那邊偏,自己半邊肩膀濕透;甚至有個情節(jié),是女主角把便當(dāng)里的青椒挑出來,第二天男主角的便當(dāng)里就多了一份沒有青椒的宮保雞丁。
這些細節(jié),像被人從她的記憶里剪下來,熨平了貼在紙上。唯一的不同是,書里的男女主角最后一起考去了南方的大學(xué),而她的十七歲,停在了一場沒有說出口的告別里。
“曲靖是你的舍友?”阮秋翻到版權(quán)登記頁,抬頭問。
“嗯,我們住一個寢室?!蹦藉\的聲音低了下去,“她之前總借我的草稿看,說想學(xué)習(xí)一下……我沒想到她會直接抄?!?/p>
“她抄了多少?”
“主線情節(jié)幾乎一樣,只是把男女主角的名字改了,還加了些很狗血的誤會。”慕錦說著,眼圈紅了,“我爸媽說,寫東西的人最看重自己的心血,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……”
阮秋看著她泛紅的眼眶,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慕溫醇。那次校運會,她跑八百米摔在跑道上,膝蓋磕出了血,是慕溫醇蹲下來給她貼創(chuàng)可貼,手指觸碰到她皮膚時,她聽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,而他的耳尖,也是這樣紅透了。
“別擔(dān)心?!比钋锖仙暇碜?,語氣比平時柔和了些,“抄襲的證據(jù)很明顯,勝訴概率很大?!?/p>
接下來的半個月,阮秋和慕錦見面的次數(shù)多了起來。有時是慕錦來律所送補充材料,有時是阮秋約她在咖啡館核對細節(jié)。小姑娘很懂事,每次來都帶著自己做的小點心,杏仁餅干烤得焦香,和慕溫醇以前帶的味道很像。
“阮律師,你嘗嘗這個。”慕錦遞過來一塊曲奇,“這是我哥教我做的,他說烤餅干要掌握好火候,就像……就像有些事急不得?!?/p>
“你哥?”阮秋咬了一口曲奇,黃油的香氣在舌尖散開。
“嗯,我哥叫慕溫醇,他在國外工作,最近才回來。”慕錦說起哥哥時,眼睛亮晶晶的,“我哥人超好的,長得帥,又溫柔,就是性子有點悶,什么事都藏在心里。”
阮秋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緊,杯壁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來。慕溫醇。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,猝不及防地插進鎖孔,用力一擰,那些被她刻意塵封的記憶,嘩啦啦全涌了出來。
少年時的慕溫醇,總穿著干凈的白襯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線條分明的手腕。他解數(shù)學(xué)題時很專注,陽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,會投下一小片陰影。有一次她去辦公室交作業(yè),聽見老師夸他:“溫醇這孩子,什么都好,就是太..?!?/p>
“阮律師?你怎么了?”慕錦的聲音把她拉回現(xiàn)實。
“沒什么?!比钋锎瓜卵?,掩去眸底的波瀾,“可能有點累了?!?/p>
她看向窗外,秋意漸濃,梧桐葉落了一地金黃。十年了,她以為自己早已把那個人連同那段兵荒馬亂的青春,一起埋在了時間的塵埃里??稍瓉恚皇禽p輕一碰,就會疼得喘不過氣。
晚上加班整理材料時,阮秋又翻開了《十年燈火》。書里的女主角在畢業(yè)紀(jì)念冊上,給男主角寫了一句話:“山高水遠,祝你前程似錦?!?/p>
而她的紀(jì)念冊上,那一頁始終是空的。當(dāng)年她攥著筆,在教室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,最終還是沒能寫下一個字。
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,是慕錦發(fā)來的消息:“阮律師,明天有空嗎?我哥說想請你吃個飯,謝謝你幫我。”
阮秋盯著屏幕上的“我哥”兩個字,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,又酸又脹。她沉默了很久,指尖懸在屏幕上方,遲遲沒有落下。
窗外的夜色,濃得像化不開的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