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晚風(fēng)裹著寒意，吹得律所門口的梧桐葉簌簌作響。阮秋將手機揣回口袋，指尖還殘留著屏幕的涼意——那個經(jīng)過處理的嘶啞聲音，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，讓人心頭發(fā)緊。

“多管閑事”？她在心里冷笑。從助理律師做到合伙人，她手里啃下的硬骨頭案子能堆滿半間辦公室，從來不是靠“識時務(wù)”。只是今天不知怎的，那聲音里的惡意像藤蔓，悄無聲息地纏上心頭，讓她下意識摸了摸包里的防狼噴霧。

指尖剛觸到噴霧的棱角，一股刺鼻的油漆味突然劈頭蓋臉潑過來。

藏青色的西裝外套瞬間被染成觸目驚心的橘紅，冰冷的液體順著脖頸往下淌，黏在皮膚上，像無數(shù)條冰冷的小蛇在爬。阮秋猛地閉眼，耳邊炸開幾個流里流氣的聲音：“臭律師，敬酒不吃吃罰酒！”

手腕被人死死攥住，粗糙的掌心帶著令人作嘔的黏膩感。她屏住呼吸，另一只手在包里瘋狂摸索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——就在這時，一股熟悉的氣息突然裹住了她。

不是油漆的刺鼻，不是深秋的冷冽，是清冽的雪松味，混著淡淡的木質(zhì)香，像十年前那個總愛穿白襯衫的少年，剛打完球站在香樟樹下，身上帶著陽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凈氣息。

“我已經(jīng)報警了?！?/p>

聲音清冽如冰鎮(zhèn)薄荷，瞬間劈開眼前的混亂。阮秋猛地睜眼，撞進(jìn)一雙深邃的眼眸里。男人穿著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的手腕線條利落，手骨節(jié)分明地攥著一個混混的胳膊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。

是慕溫醇。

這還是這么久以來近距離看他，他比記憶里更高更挺拔，側(cè)臉的線條褪去了少年的青澀，多了幾分硬朗，可那雙眼睛里的焦急，卻和十年前她被校外混混堵在巷口時，一模一樣。

那時他也是這樣，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校服，把她護(hù)在身后，明明自己也只是個半大的少年，卻梗著脖子說：“有本事沖我來。”

“別怕。”慕溫醇沒看那些混混，轉(zhuǎn)身脫下西裝外套，動作輕柔地披在她身上。他的指尖刻意避開那些污穢，只在她肩膀輕輕攏了攏，像是怕碰碎一件珍貴的瓷器，“沒事了?！?/p>

西裝上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過來，帶著他身上獨有的雪松味，瞬間撫平了她大半的恐慌。阮秋張了張嘴，十年的質(zhì)問、委屈、思念全堵在喉嚨口，最終只化作一聲微啞的氣音。

“你們走開！我哥報警了！”慕錦的聲音帶著哭腔從旁邊傳來，她舉著手機錄像的手在發(fā)抖，卻還是梗著脖子喊道，“我哥剛從國外回來，你們知道他是誰嗎？敢動他的人？”

那群混混的目光掃過不遠(yuǎn)處停著的黑色邁巴赫，車標(biāo)在暮色里泛著冷光，又落回慕溫醇身上——他明明沒說話，只是微微蹙眉站在那里，周身卻散發(fā)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壓迫感。領(lǐng)頭的啐了口唾沫，罵罵咧咧地帶著人跑了。

風(fēng)卷起地上的落葉，打著旋兒掠過腳踝。慕溫醇忽然將她往懷里帶了帶，西裝外套徹底裹住了她，雪松味更濃了，像一張溫柔的網(wǎng)，將所有的狼狽和寒意都隔絕在外?！叭ゾ??！彼穆曇舻统?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。

警局的白熾燈亮得刺眼，照得人眼睛發(fā)澀。阮秋裹著那件沾了油漆的西裝，坐在長椅上，看著慕溫醇站在問詢臺前。他的背影挺拔，聲音平穩(wěn)冷靜，條理清晰地陳述著事情經(jīng)過，和記憶里那個會在籃球賽贏了后，紅著臉朝她傻笑的少年判若兩人，又好像，從未變過。

“我哥最護(hù)短了。”慕錦悄悄湊到她耳邊，手里還捏著沒放下來的手機，猶豫開口:“其實他這次回來，這么長時間以來本來想找你的，又怕你不想見他。所以才天天..”

阮秋的心猛地一跳。找她？為了什么？是來解釋當(dāng)年的不告而別，還是……僅僅出于舊識的禮貌？

錄完口供出來時，夜已經(jīng)深了。慕溫醇替她拉開車門，暖氣撲面而來，他從后座拿出一條干凈的毛巾和一瓶溫水：“先擦擦?！?/p>

毛巾帶著淡淡的檸檬香，大概是他常用的味道。阮秋低頭擦著脖頸上殘留的油漆漬，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冷靜了些。車廂里很靜，只有空調(diào)的微風(fēng)聲，像誰在低聲嘆息。

車窗外的街景緩緩倒退，路過高中校門時，阮秋下意識屏住了呼吸?；椟S的路燈下，香樟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，恍惚間，她好像又看見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，背著雙肩包站在路燈下，等她晚自習(xí)結(jié)束。

那時候許靖中突發(fā)高燒，是慕溫醇騎著單車載她去醫(yī)院。夜風(fēng)掀起她的校服裙擺，他的白襯衫后背被汗水浸濕，卻回過頭對她笑：“阮秋，等我考上大學(xué)，就去打工掙錢，幫你家還債。”

后來他沒做到。或者說，她沒給過他機會。母親再婚那天，她換了手機號，搬了家，像只受驚的蝸牛，縮進(jìn)自己的殼里，徹底從他的世界里消失。她不是不恨的——恨他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選擇出國，恨他那句“等我回來”，成了空頭支票。

“到了?！蹦綔卮嫉穆曇舸驍嗨乃季w。

車停在小區(qū)樓下，暖黃的路燈透過車窗，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。阮秋解開安全帶，把疊好的西裝遞給他：“謝謝。”

他沒接，指腹輕輕摩挲著西裝袖口沾染的橘紅色污漬，動作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珍視：“扔了吧，臟了。”頓了頓，他又補充道，“或者……你留著?！?/p>

留著？留著這件沾滿污穢，卻裹住她所有狼狽的西裝？阮秋握著西裝的手指緊了緊，布料上還殘留著他的溫度，像燙在皮膚上的印記。

她推開車門，腳剛落地，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拽住。天旋地轉(zhuǎn)間，她跌進(jìn)一個熟悉的懷抱。

慕溫醇的手臂收得很緊，下巴抵在她的發(fā)頂，呼吸帶著微顫：“我真的好怕……”他的聲音很輕，像怕驚擾了什么，“萬一今天我沒趕到，萬一你出事了……”

阮秋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顫抖，不是夸張的抖動，是從骨骼深處透出來的、克制到極致的戰(zhàn)栗。這個在商場上殺伐果斷的男人，此刻像個弄丟了珍寶的孩子，將所有的脆弱都暴露在她面前。

十年前那個暴雨天的畫面突然涌上來。她蹲在巷口哭，因為催債的人砸了家門，是慕溫醇撐著傘跑過來，也是這樣把她摟進(jìn)懷里。他的校服外套沾著雨水和泥土，卻牢牢替她擋住了所有寒意，少年氣的聲音帶著堅定：“阮秋，有我在。”

時光好像在這一刻重疊了。

阮秋的手懸在半空，遲疑了很久，終于輕輕落在他的后背上。他的襯衫很薄，能摸到下面緊實的肌肉線條，還有那層因為緊張而繃緊的皮膚。她順著他的脊背輕輕拍了拍，聲音放得很柔：“沒事了，我這不是好好的嗎？”

慕溫醇沒說話，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了。雪松味裹著他的體溫，像一張溫暖的網(wǎng)，將她十年的委屈和不安，都輕輕接住了。

車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，小區(qū)里的路燈暖黃如昔。阮秋靠在他的胸口，聽著他逐漸平穩(wěn)的心跳，忽然覺得，那些被她刻意冰封的過往，好像在這個深秋的夜晚，悄悄開始融化了。

她沒再推開他，只是任由自己沉溺在這個遲來了十年的擁抱里，任由雪松的氣息，漫過記憶的長河，將她重新帶回那個蟬鳴不止的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