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裂帛》
秋末的風從江面爬上來,吹透舊城區(qū)的磚縫,也吹透蘇沂單薄的西裝外套。野火數(shù)據(jù)的新辦公室藏在一條廢棄繅絲廠改造的巷子里,青磚墻面留著上世紀的標語,字跡剝蝕,像某種不肯愈合的痂。他站在二樓窗前,看遠處霓虹一盞盞亮起,光斑投在江水里,被暗流撕得七零八落,像極了他心里那條始終縫不起來的裂口。
自從公司被“隱川控股”并購,辦公區(qū)擴大了整整一倍,玻璃幕墻透亮得能照見每一道細微的皺紋。蘇沂不再寫代碼,他被推到產(chǎn)品總監(jiān)的位置,要穿襯衫打領帶,要對著投資商微笑,要在PPT里把未來描繪成一座金光閃閃的城??伤?,自己只是被資本輕輕拎起的棋子,隨時可能被放下。尤其當“隱川”二字頻繁出現(xiàn)在合同與新聞稿里,他每聽一次,心臟就悄悄縮緊一次——那是江殷隱的世界,是他拼盡全力也繞不開的影子。
并購簽約酒會定在一個雨夜。水晶吊燈把光撒得到處都是,像一場人工制造的雪。蘇沂端著香檳,站在人群邊緣,看投資人舉杯相慶,看林野被圍在中央笑得灑脫,也看自己被燈光照得無所遁形。就在他轉身想去露臺透氣時,人群忽然自動分開,一條筆直的通道盡頭,江殷隱緩步而來。深灰西裝,黑色領帶,袖口別著一枚極細的銀質(zhì)袖扣,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小刀。四年未見,他的輪廓比記憶里更鋒利,眼神卻更淡了,淡得幾乎看不見溫度。
音樂聲在空氣里浮動,像一層薄紗。江殷隱停在他面前,舉杯,聲音不高不低:“蘇總監(jiān),恭喜?!蹦欠Q呼像一塊冰,落在蘇沂心上,瞬間融化成水,又迅速結冰。他張了張嘴,卻只吐出一句干澀的“謝謝”。江殷隱笑了笑,笑意卻未達眼底:“沒想到,你真的會走到我面前?!彼⑽A身,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,“這一次,又要什么?”那聲音太輕,太冷,像一把鈍刀,緩慢地割開蘇沂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。
酒會還未結束,蘇沂就逃也似地離開大廳。他走進消防通道,燈光昏黃,墻壁上的“安全出口”標識閃著幽綠的光。他點燃一支煙,卻從未吸過,只是看著煙霧在空氣里盤旋,上升,消散,像一段無法抓住的往事。身后傳來腳步聲,他回頭,看見江殷隱站在樓梯口,背對著光,臉藏在陰影里。那一刻,他幾乎以為時光倒流,回到四年前那個雨夜——也是這樣的背影,也是這樣的沉默。可下一秒,江殷隱的話就把幻覺擊得粉碎:“離開野火,條件隨你開?!闭Z氣平靜,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冷意。蘇沂掐滅煙,聲音啞得不像話:“這就是你想說的?”江殷隱沒有回答,只是轉身離開,腳步輕得像貓,卻每一步都踩在蘇沂的心尖上。
第二天,并購案的關鍵會議召開。蘇沂作為產(chǎn)品負責人,需要在投資方面前演示新版塊的功能。PPT翻到第三頁,投影卻突然黑屏,緊接著,大屏上跳出一段視頻——竟是蘇沂被辭退那晚的監(jiān)控片段:他抱著紙箱站在雨里,紙箱里的綠植葉片發(fā)黃,像被抽走生命的標本。視頻配有字幕,大意是“野火數(shù)據(jù)技術總監(jiān)曾涉履歷造假,品行存疑”。會議室瞬間嘩然,投資商皺眉,記者舉起相機,閃光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雪。蘇沂站在原地,臉色蒼白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他知道,這是江殷隱的手筆——精準、冷酷、一擊致命。就像四年前那個雨夜,江殷隱轉身離開,留給他一句“這一次,又要什么”,如今,終于給了他答案。
林野試圖挽回局面,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宣布:蘇沂即刻停職,接受內(nèi)部調(diào)查。那一刻,蘇沂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“咔嚓”一聲碎裂,像一塊被凍裂的玻璃,碎得悄無聲息,卻再無法復原。他抱著紙箱離開會議室,紙箱里裝著那盆發(fā)黃的綠植,裝著他的工牌,裝著所有被誤解、被否定、被撕碎的曾經(jīng)。電梯門合上的瞬間,他看見江殷隱站在人群之外,背對著光,臉藏在陰影里,像一座無法融化的冰山。
夜再次降臨,城市燈火如常亮起,像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。蘇沂走在江邊,風從水面吹來,帶著潮濕的咸味,像一場遲遲不肯散去的舊夢。他想起四年前那個雨夜,自己抱著紙箱坐在長椅上,想起雨水落在江面的漣漪,想起那些被燈火撕碎的倒影。原來他走了那么遠,還是逃不過那場雨;原來他點燃了那么亮的火,還是照不亮那個人的眼。他把紙箱放在江邊的長椅上,打開,取出那盆發(fā)黃的綠植,輕輕放進水里。綠植隨波逐流,像一段被放逐的記憶,漸漸遠去,漸漸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