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,恰好落在云雨腳踝的瘀青上。那是昨夜摔倒時撞在茶幾角留下的,紫得發(fā)黑,像朵開敗的花。
她已經(jīng)在客廳站了兩個小時。
江瑞有晨跑的習(xí)慣,每天七點準(zhǔn)時下樓。張媽被他遣走了,別墅里的活計,自然都落在了她頭上。他沒說要她做什么,但她知道,只要她敢坐下,或者露出一點懈怠,等待她的只會是更難堪的對待。
七點整,樓梯傳來腳步聲。
云雨下意識地挺直脊背,垂著眼簾,視線落在自己光裸的腳背上。地板的涼意順著腳底往上爬,凍得她指尖發(fā)麻。
江瑞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,額角帶著薄汗,發(fā)梢微濕。他經(jīng)過她身邊時,腳步頓了頓,目光掃過她腳踝的瘀青,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隨即又松開,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粒礙眼的灰塵。
“早餐呢?”他問,聲音帶著剛運動完的微啞,卻沒什么溫度。
“……我這就去做。”云雨的聲音有些發(fā)緊。她昨天被關(guān)進來時,手機、錢包全被搜走了,冰箱里空空如也,她根本不知道該去哪里找食材。
江瑞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,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:“連頓早餐都做不好,留你在這里,難道是當(dāng)擺設(shè)?”
他轉(zhuǎn)身走向餐廳,拉開椅子坐下,指節(jié)在桌面上輕輕叩擊著,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聲響,像在給她倒計時。
云雨咬著唇,轉(zhuǎn)身沖進廚房。打開冰箱,里面果然只有幾瓶礦泉水和一盒過期的牛奶。她又翻了櫥柜,找到半袋快見底的面粉和幾個干硬的雞蛋。
只能做最簡單的蛋餅了。
她手忙腳亂地和面,雞蛋殼不小心掉進面糊里,她慌慌張張地去撿,指尖被熱鍋燙了一下,瞬間起了個紅泡。她沒敢吭聲,只是飛快地將燙到的手指按在冰涼的臺面上,強忍著疼。
十五分鐘后,她端著兩盤賣相拙劣的蛋餅放在餐桌上,還有兩杯溫吞的白水。
江瑞看都沒看那蛋餅,目光落在她發(fā)紅的指尖上?!盃C到了?”
云雨一驚,下意識地將手往后縮,搖了搖頭:“沒有。”
他沒再追問,拿起筷子,夾了一小塊蛋餅放進嘴里。剛嚼了兩下,他就皺起眉,將嘴里的東西吐回骨碟里,聲音冷得像冰:“這是人吃的?”
云雨的臉?biāo)查g漲得通紅,羞恥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?!皩Σ黄?,我……”
“滾?!彼驍嗨瑢⒖曜又刂嘏脑谧郎?,“別在這里礙眼?!?/p>
云雨攥緊了手心,那點被燙傷的疼,遠不及心口的鈍痛。她轉(zhuǎn)身想走,卻被他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
她停下腳步,心臟猛地提起。
江瑞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目光落在她空蕩蕩的手腕上。那里曾經(jīng)戴著一串很舊的紅繩,是她母親給她求的平安符,也是她和他之間唯一的念想——當(dāng)年他把自己的幸運符拆了,紅繩送給了她,說“這樣我們就都能平安了”。
可現(xiàn)在,紅繩早就不見了。三年前家變那天,混亂中被人扯斷,遺失在倉皇的逃亡里。
“今天跟我去個地方?!彼f,語氣不容置喙。
云雨抬起頭,眼里滿是疑惑。
“酒會?!彼?,“穿我給你準(zhǔn)備的衣服?!?/p>
他所謂的“準(zhǔn)備”,是衣帽間里一條鮮紅色的吊帶長裙,布料少得可憐,領(lǐng)口低得能看到鎖骨下的肌膚。那根本不是參加酒會的禮服,更像是某種刻意的羞辱。
云雨捏著裙子的邊角,指尖都在發(fā)抖:“我能不能不穿這個?”
“你覺得你有選擇的權(quán)利?”江瑞靠在門框上,抱臂看著她,“別忘了你母親的醫(yī)藥費?!?/p>
又是母親。
云雨的肩膀垮了下去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。她點了點頭,聲音輕得像嘆息:“……好,我穿?!?/p>
他滿意地勾了勾唇,轉(zhuǎn)身離開前,丟下一句:“半小時后下樓。遲到一分鐘,后果自負?!?/p>
房間里只剩下云雨一個人。她看著那條紅裙,像看著一條淬了火的鎖鏈。
她想起十七歲那年的校慶舞會,她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校服裙,站在角落里不知所措。是江瑞走過來,遞給她一支舞票,笑著說:“敢不敢跟我跳一支?”
那天他穿了件白色襯衫,袖口挽到小臂,陽光落在他發(fā)梢,亮得晃眼。他的舞步不算熟練,卻小心翼翼地護著她,怕她踩到他的腳。
那時的紅,是他襯衫上的紐扣,是她臉頰的紅暈,是藏在心底不敢說的喜歡。
而現(xiàn)在的紅,是灼燒皮膚的羞恥,是勒緊脖頸的繩索,是他用來提醒她“罪人”身份的烙印。
半小時后,云雨穿著那條紅裙下樓。
江瑞正在玄關(guān)等她,看到她時,眼神暗了暗。她太瘦了,裙子撐不起來,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肩膀嶙峋得嚇人,唯有那張臉,依舊是記憶里的模樣,只是褪去了所有光彩,只剩下蒼白和怯懦。
他移開目光,拿起車鑰匙:“走吧?!?/p>
酒會設(shè)在一家私人會所,衣香鬢影,觥籌交錯。
江瑞一出現(xiàn),立刻有人圍上來打招呼。他應(yīng)付著,手臂卻始終攬在云雨腰上,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懷里。
“江總,這位是?”有人好奇地打量著云雨。
江瑞笑了笑,語氣輕佻:“一個朋友?!?/p>
那聲“朋友”,帶著不加掩飾的輕慢,像針一樣扎在云雨心上。她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,有探究,有鄙夷,還有女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敵意。
她像個提線木偶,被江瑞帶著穿梭在人群里,被迫喝下一杯又一杯紅酒。酒精灼燒著喉嚨,頭暈?zāi)垦?,可她不敢吐出來,只能強忍著咽下去?/p>
“江瑞,我有點暈……”她拽了拽他的袖子,聲音帶著懇求。
他低頭看她,眼底沒有絲毫憐憫,反而湊到她耳邊,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:“暈?當(dāng)年你看著我爸被氣進醫(yī)院,看著江家破產(chǎn)時,怎么沒說暈?”
他的氣息帶著酒氣,噴在她耳廓上,卻冷得她渾身發(fā)抖。
就在這時,一個穿著香檳色禮服的女人走過來,親昵地挽住江瑞的胳膊,目光落在云雨身上時,帶著幾分審視:“瑞哥,這位妹妹看著眼生啊。”
是林薇薇,林氏集團的千金,也是當(dāng)年江瑞的青梅竹馬。云雨認得她,當(dāng)年在學(xué)校,林薇薇就總用敵意的眼神看她,說她配不上江瑞。
江瑞對林薇薇的態(tài)度明顯溫和了些:“朋友帶來的,讓她過來見見世面?!?/p>
“是嗎?”林薇薇笑了笑,視線落在云雨那條廉價的紅裙上,語氣里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,“這裙子倒是挺特別的,就是……好像不太合身?”
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竊笑。
云雨的臉?biāo)查g變得慘白,手指緊緊攥著裙擺,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。她想逃,可江瑞的手像鐵鉗一樣扣著她的腰,讓她動彈不得。
“不合身才好?!苯鹜蝗婚_口,聲音不大,卻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,“太合身了,怎么顯出她的身份?”
他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,精準(zhǔn)地插進云雨最脆弱的地方。
她猛地抬頭看他,眼里蓄滿了淚水,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。她想問他,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嗎?一定要把她的尊嚴踩在腳下,碾碎成泥,他才甘心嗎?
可她最終什么也沒說。
她只是用力推開他的手,轉(zhuǎn)身就往外跑。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崴了一下,她踉蹌著站穩(wěn),不顧身后投來的目光,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會所。
外面在下小雨,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,混著淚水滑進嘴里,又苦又澀。
她赤著腳踩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,禮服的裙擺被風(fēng)吹得獵獵作響。腳踝的瘀青被磨破了,滲出血珠,和雨水混在一起,疼得她幾乎走不動路。
可她不敢停。
她怕江瑞追出來,怕他用更殘忍的話羞辱她,怕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驕傲,也被他徹底撕碎。
不知跑了多久,她在一條僻靜的巷口停下,扶著墻大口喘氣。巷子里堆著幾個垃圾桶,散發(fā)著難聞的氣味,和她此刻的處境倒是相得益彰。
她緩緩滑坐在地上,將臉埋在膝蓋里,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。
哭聲被雨聲吞沒,像一只受傷的小獸,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,舔舐著淌血的傷口。
而會所里,江瑞看著云雨消失的方向,手里的酒杯被捏得咯吱作響。林薇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:“瑞哥,要不要我讓人去把她找回來?”
他猛地回過神,眼底翻涌著暴戾的情緒,又迅速被冰冷覆蓋?!安挥?。”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,喉結(jié)滾動,“讓她滾?!?/p>
只是不知在罵誰。
他轉(zhuǎn)身走向吧臺,背影繃得像根即將斷裂的弦。
沒人知道,剛才林薇薇嘲諷云雨時,他差點控制不住想把酒杯砸在對方臉上;沒人知道,看到云雨跑出去時,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
他告訴自己,這是她應(yīng)得的。是她欠他的,她就該承受這一切。
可為什么,閉上眼,看到的卻是十七歲那年,她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校服裙,站在陽光下對他笑,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。
那時的雨,也是這樣細細密密的,他把傘塞給她,說“我跑快點就到家了”,她卻固執(zhí)地把傘往他手里推,說“兩個人一起撐,都不會淋濕”。
原來,有些舊痕,不管過了多久,只要被輕輕一碰,就會疼得讓人發(fā)瘋。
而他親手在那些舊痕上,又劃下了新的傷。
雨還在下,纏綿不絕,像一場永遠不會醒的噩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