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云消散,雨勢漸歇,只余檐角斷斷續(xù)續(xù)滴著雨水,落在攝政王府冰冷石階上,水滴頓時四分五裂,化作更小的水星飛濺開來。
沈徹眼下泛著濃重的青黑,一襲墨色中衣更襯得他面色蒼白如紙,他強撐著病體倚在床頭,指尖抵著攤開的地圖,時而凝眉沉思,時而急促落筆勾畫,顯然一夜未合眼。
門軸輕響,蘇然帶著一身未散的夜寒歸來,一進門便看到這樣的情景,眉宇瞬間緊鎖,幾步搶上前去,不由分說地抽走他手中筆,順勢坐下,將那人攬入懷中,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腿上。
謀士蘇然“阿徹……歇一刻,就一刻?!?/p>
蘇然聲音低沉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,掌心熨帖地覆上他額角,還是有些燙。
蘇然讓下人拿來毛巾,將毛巾敷在那人頭上,一只手力道適中地揉按著額角。
沈徹下意識出手,但馬上放松下來,閉目輕嘆:
沈徹晏蘅,你回來了。
他嗓音因高燒而低啞,卻因喚了對方小字,無端透出幾分溫柔的倦意,
沈徹消息如何?
蘇然聲音壓得極低,聲音很輕:
謀士蘇然暗影閣確認,趙毅麾下三日前以剿匪為名,暗中向雁門關(guān)增兵五千。
謀士蘇然邊關(guān)……恐有變數(shù),就在旦夕之間。
話音落下,他清晰地感受到懷中人的呼吸滯了一瞬。
沈徹猛地睜開眼,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的胸腔,他以拳抵唇,指節(jié)攥得青白,待氣息稍平,目光已銳利如出鞘寒刃:
沈徹此刻邊關(guān)異動,若朝堂再生亂局,便是予外敵可乘之機,內(nèi)外交困,國本動搖。
他抬眼,看向鏡中映出的蘇然,
沈徹今日朝會,我必須去。
謀士蘇然可是——
蘇然話音未落,便被沈徹微涼的手指輕輕按住了手臂。
沈徹晏蘅……
沈徹聲音低沉卻清晰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,
沈徹若我不去,凜兒獨對群狼環(huán)伺,步步殺機,他該如何自處?
蘇然喉頭劇烈滾動一下,所有勸阻的話語被堵回胸腔,化作沉甸甸的痛楚與無奈。他知道,眼前這人看似清瘦病弱,骨子里卻比誰都執(zhí)拗。
他對那少年天子,對他那位弟弟的守護之責(zé)似乎鐫刻到了骨子里。 終是沉默下來,蘇然俯身,取過一旁玄色親王常服,動作輕柔而極快地替沈徹更衣。
指尖不可避免掠過對方滾燙的頸側(cè)與瘦削的鎖骨,那異常的溫度讓他心尖都在發(fā)顫。他仔細系好每一根衣帶,撫平每一處褶皺,仿佛要通過這細微的舉動,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。
燭火微顫,搖曳的光影將兩人相依的身影投映在冰冷的墻壁上,宛如在無盡黑暗的滔天巨浪中,兩葉孤舟彼此依靠,相互支撐。
沈徹步入大殿那刻,頃刻間吸引了所有目光。群臣神色各異,探究、忌憚、憐憫、幸災(zāi)樂禍……種種視線匯聚,如針般密密麻麻投射而出刺向沈徹。
沈凜一身明黃龍袍,面色冷峻,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紫檀龍椅扶手,發(fā)出沉悶微響。
目光在掠過沈徹蒼白面容,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,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,唇角繃緊,似是不愿,又不敢多看。仿佛那一切都是巧合和錯覺。
朝議伊始,便有人率先出列發(fā)難,矛頭直指沈徹推行的新政:
老臣陛下!
老臣賦稅改制看似公允,實則苛待富庶之地,強行攤派,以致民怨沸騰!
老臣攝政王此舉,莫非是想盤剝地方,動搖國本,另有所圖?
李康等人也跳了出來,一些大臣跟著紛紛附和,言辭激烈,步步緊逼,大殿之內(nèi)一時吵鬧成一團,簡直烏煙瘴氣。
沈徹立于殿中,背脊挺得筆直,雖面色依舊顯得分外蒼白,薄唇也不見血色,聲音卻清晰沉穩(wěn),字字擲地有聲:
沈徹賦稅之策,旨在均衡各地民生,以豐補歉。
沈徹西北苦寒,同為陛下子民,西北邊民、邊關(guān)將士便活該餓著肚子守國門?
沈徹此策,正是為固我天啟邊疆,穩(wěn)我社稷根基!
他的話音尚未消散,一陣咳嗽難以遏制涌上來。沈徹抬手掩住口鼻,肩背隨之微微顫動,額角幾乎在瞬息間浮現(xiàn)出一層細密冷汗。
蘇然隱在殿外陰影處,指骨捏得咯咯作響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幾乎刺破皮肉,深深月牙形掐痕已經(jīng)滲出血,他卻渾然不覺痛,只死死盯著殿中那抹看著依舊堅韌的身影。
沈凜眸光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,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。
然而這細微的動搖瞬間被李康一聲冰冷的冷笑打斷:
李康好一個均衡民生!好一個固邊疆!
李康誰知這是否是攝政王結(jié)黨營私、收買邊軍人心的幌子?
李康臣懇請陛下,徹查攝政王府,搜檢往來文書,以明真相,以免遺禍無窮!
李康謀士臣附議!
李康心腹臣亦附議!請陛下明鑒!
李康一黨氣勢洶洶,言語如刀,恨不得立刻將沈徹置于死地。
沈凜沉默著,目光復(fù)雜地審視著殿下的兄長。
沈徹緩緩放下衣袖,唇色淡得幾乎透明,目光卻如淬火的寒星,直直迎上御座上的視線:
沈徹陛下若疑臣,臣愿當(dāng)即交出兵符,自禁于府,靜候查勘。
沈徹然而邊關(guān)軍情告急已在弦上,瞬息萬變,關(guān)乎國運!
沈徹萬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,先行議決邊關(guān)軍務(wù)!
沈凜邊關(guān)?
沈凜終于開口,聲音冷沉,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疏離與猜忌,
沈凜朕怎知眼下這急報,不是你與那趙毅合演,用來金蟬脫殼、挾兵自重的又一出戲?
一句話,宛如淬毒的冰錐,狠狠刺入沈徹心口。
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難以掩飾的痛楚,那神情仿佛被至親至信之人親手刺入了一把利刃,連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微晃了一下,幾不可察,卻深深泄露了幾分內(nèi)心的波瀾。
原來,哪怕早已做好準備,被親近之人一次次懷疑也還是會疼的……
沈徹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波瀾,繼續(xù)道:
沈徹陛下——可立即派遣心腹之人,八百里加急前往邊關(guān)查驗真?zhèn)危?/p>
沈徹臣,愿在此等候消息!
殿外驟然傳來腳步聲,雜亂且急切,伴隨著甲胄碰撞的聲音!
一名傳令官不顧禮儀,跌撞沖入大殿,渾身染著血,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嘶啞破裂,帶著哭腔高呼:
傳令官陛下!
傳令官雁門關(guān)八百里加急——趙毅叛軍昨夜子時夜襲關(guān)隘,劉守將力戰(zhàn)殉國,關(guān)隘……關(guān)隘失守了!
噩耗如驚雷炸響,滿殿死寂,落針可聞。 沈凜猛地從龍椅上站起身,臉色驟變。
方才囂張的人不少面面相覷,面露驚惶,一時噤若寒蟬。 沈徹深吸一口氣,一步步走至殿中,拱手,甲胄發(fā)出沉悶的撞擊聲:
沈徹陛下!軍情如火!
沈徹臣請陛下即刻發(fā)兵馳援!
沈徹臣愿親赴邊關(guān),戴罪立功,若不能收復(fù)失地,臣提頭來見!
沈凜你?
沈凜盯著殿下那道身影,目光復(fù)雜翻涌,袖中的手暗暗握緊:
沈凜你這副樣子,怕是出不了京城便要倒在半路!
沈凜若你再有個三長兩短,天下人豈非都要編排朕刻薄寡恩,逼死兄長?
沈徹臣縱死亦要死在雁門關(guān)前,絕不讓北戎族南下一步!
視線交錯,沈凜袖中那枚小金鎖冰冷觸感愈發(fā)清晰,卻仿佛烙鐵般滾燙,灼著他的皮膚。
眼前之人雖病骨支離,卻依舊脊梁挺直,那雙深邃的眼眸,與記憶深處兄長的身影在恍惚間緩緩重疊。那份熟悉,如刻入魂魄般揮之不去,他或許沒變?
掙扎、猜疑、擔(dān)憂、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期盼,在沈凜的眼中激烈交戰(zhàn)。
良久,沈凜猛地一咬牙:
沈凜好!朕就予你三萬京營兵馬!但沈徹,你給朕聽好了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