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能...寫寫小雨的故事嗎？”我謹(jǐn)慎地問。

老馬的眼睛亮了起來。

“如果你能寫得真實。”他站起身，“不是那種酒駕害人的宣傳片，而是...一個愛笑女孩的一生?！?/p>

回到病房時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鹿小汶來了，正在翻看我那本寫滿戒斷感受的小本子。她今天沒穿職業(yè)套裝，而是一件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，看上去青春了許多。

“偷看病人隱私？”我虛弱地開玩笑。

鹿小汶合上本子，“出版社的財產(chǎn)?！?/p>

她指了指封面上XX醫(yī)院的logo，然后認(rèn)真地說:“這些比你的正式稿件更有力量?！?/p>

我靠在枕頭上，突然感到疲憊如潮水般涌來。

“老馬告訴你我的狀況了？”

“不只是老馬?！甭剐°氪蜷_平板電腦，“腎內(nèi)科十七位患者聯(lián)名寫信，要求出版社保留你作品中的真實光芒。”她劃動屏幕，“還有這個?！?/p>

視頻里，李素華坐在病床上，背后是十幾位透析患者。

“宋作家，”她對著鏡頭說，“我們這些配角想告訴你：你的故事讓我們覺得自己是主角?！?/p>

我的視線模糊了。我想起那些被商業(yè)出版磨平的邊緣人物，那些為了市場定位而被刪減的支線情節(jié)。也許真正的文學(xué)不在暢銷榜上，而在這些普通人的眼睛里。

“截稿日...”我艱難地開口。

“延期了?！甭剐°氪驍辔遥岸聲獾饶愕慕渚浦委熃Y(jié)束。不過...”她猶豫了一下，”市場部想加入你的康復(fù)故事作為賣點。”

我看向窗外，陽光正好照在那瓶蒸餾水上，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?！安??！蔽逸p聲說，“要么全真實，要么不出?！?/p>

鹿小汶沉默了一會兒，然后點點頭說道: “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?！?/p>

她從包里拿出一份新合同道:“這是備選方案——純文學(xué)出版，首印量少一半，但完全尊重你的創(chuàng)作。”

我接過合同，手指不再顫抖，謝道:“謝謝！”

“別謝我?！甭剐°胝酒鹕?，“謝那些為你爭取的病人們。還有...”她指了指門口，“那個每天偷偷幫你整理稿子的清潔工?！?/p>

鹿小汶離開后，我拿起筆，在新的一頁上寫下：“小雨，二十四歲，喜歡紫色和莫奈的畫...”字跡仍然不穩(wěn)，但每一筆都堅定有力。寫滿一頁時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老馬站在門口，手里拿著拖把，眼中含淚。

“寫得不對的地方...告訴我。”

老馬搖搖頭，用工作服袖子擦了擦眼睛?！袄^續(xù)寫?！彼麊÷曊f，“我去給你換瓶蒸餾水?！?/p>

傍晚的陽光將病房染成金色。我寫著寫著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不再數(shù)算戒酒的時間——我已經(jīng)有整整四小時沒有想到酒精了。窗外，一棵銀杏樹的葉子在風(fēng)中搖曳，像無數(shù)小小的手掌在鼓掌。

小雨的故事寫到第三頁時，我的的鋼筆突然沒水了。我甩了甩筆，墨水在紙上濺出幾顆藍(lán)色的星星——就像老馬描述小雨喜歡的梵高《星月夜》。窗外，暮色漸漸籠罩醫(yī)院花園，遠(yuǎn)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，由遠(yuǎn)及近又由近及遠(yuǎn)。

我揉了揉太陽穴，重讀剛才寫的段落：“小雨最后一次舉起酒杯時，杯中是父親釀的陳年茅臺。畢業(yè)典禮后的宴會上，她偷偷從父親的珍藏里倒了一小杯，對閨蜜說嘗嘗我爸的驕傲...”

文字流暢，場景生動，甚至有些詩意的悲哀——但有什么地方讓我感到不安。我把筆記本放到一旁，拿起老馬給我的那瓶蒸餾水。水面在臺燈照射下泛著微光，純凈得幾乎不存在。

病房門被輕輕推開，老馬拎著一個布包走進來，身上還穿著清潔工制服，但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，像是要參加什么正式場合。

“寫多少了？”他輕聲問，目光落在我的筆記本上。

我下意識想合上本子，又停住了。

“剛寫到...畢業(yè)典禮那天?！?/p>

老馬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，布包放在膝蓋上，雙手輕輕按在上面。

“我?guī)Я它c東西給你看?！?/p>

布包里是一本粉色日記本，封面貼著小星星貼紙，邊角有些卷邊。老馬的手在封面上停留了幾秒，才慢慢翻開第一頁。

“小雨的日記?！彼穆曇舯绕綍r更沙啞，”從高中到...最后一天?！?/p>

我屏住呼吸。日記本里的字跡活潑跳躍，有些頁面還畫著小涂鴉——一杯奶茶，一朵云，或者一個笑臉。最新的一頁停在畢業(yè)典禮前三天：

“6月15日。明天終于要去取定制好的旗袍了！希望腰身不要太緊，最近實驗室聚餐吃太多。老爸答應(yīng)不逼我繼承酒廠，但要求我至少學(xué)會品鑒，笑死，化學(xué)系高材生要靠舌頭找工作嗎？PS：給老爸的禮物藏好了，他絕對想不到我復(fù)制了他那本1978年的釀造筆記...”

我的胃部突然抽緊。這段文字與我剛才寫的場景截然不同——沒有畢業(yè)宴會的茅臺，沒有豪飲的宣言，只有一個愛笑的女孩準(zhǔn)備給父親的驚喜禮物。

“她...不喝酒？”我小心翼翼地問。

老馬搖搖頭，手指輕輕撫過那行關(guān)于復(fù)制釀造筆記的字跡。

“酒精過敏。從小就是?！彼嘈σ幌拢澳翘焱砩纤皇撬秃茸淼耐瑢W(xué)回家。”

窗外的樹影在墻上搖晃，像無聲的嘲笑。我看著自己筆下那個舉杯暢飲的文學(xué)形象，突然感到一陣羞愧——我差點把一個真實的生命簡化成了象征符號。

“我需要重寫?！蔽易テ鸸P記本要撕掉那幾頁。

老馬按住我的手。“等等?！?/p>

他從日記本后面翻出一張照片，“先看看這個?！?/p>

照片上是小雨站在實驗室里，舉著一個裝滿透明液體的燒杯，對著鏡頭做鬼臉。照片角落的日期是車禍前一天。

“她的畢業(yè)課題，”老馬說，“是從茅臺酒糟中提取抗菌肽。說是要幫我解決酒糟污染問題。”

我的指尖微微發(fā)抖。我想象著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在實驗室忙碌的樣子——不是為了繼承父親的釀酒事業(yè)，而是要用科學(xué)改造它。這比任何文學(xué)虛構(gòu)都更有力量。

“我可以...用這些真實材料嗎？”我輕聲問，“她的日記，照片，還有您講的那些故事？”

老馬沉默了很久，久到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。最后，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——精致的萬寶龍，與小店買的筆記本形成鮮明對比。

“用這個寫?！彼唁摴P遞給我，“小雨高中作文比賽贏的獎品?！?/p>

鋼筆比想象中沉，筆身上刻著言為心聲四個小字。我小心地擰開筆帽，發(fā)現(xiàn)墨水囊已經(jīng)裝好，像是老馬早就準(zhǔn)備好了這一刻。

“不要美化，也不要煽情?！崩像R站起身，聲音堅定，“就寫她本來什么樣。這才是...真正的紀(jì)念?！?/p>

呃點點頭，在新的一頁上重新開始：“6月15日，小雨在日記中寫道...”

這一次，我讓真實的細(xì)節(jié)自己說話，不加任何文學(xué)修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