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個周三晚上,清醒黎明的牌子下已經(jīng)擺不下一圈椅子。李金不得不把木工臺挪開,臨時加做了幾張折疊凳。我數(shù)了數(shù)到場的人——十二個,比上周又多三個。
新來的出租車司機老馬拘謹?shù)刈诮锹?,手里捏著被汗水浸濕的紙條,上面寫著地址和千萬別說是我老婆讓你來的。
“今天我們聊觸發(fā)點?!崩罱鹎们米灾频男∧鹃场眉t酒塞和搟面杖改的,“什么情況會讓你特別想喝?”
花妤在角落里調(diào)試新的精油配方,薰衣草中混入了雪松和迷迭香,氣味比往常更清冽。我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和神經(jīng)解剖學筆記——康復醫(yī)院的劉醫(yī)生上周正式邀請她參與酒精依賴癥的非藥物干預研究。
“紅綠燈。”出租車司機老馬突然說,“特別是晚上,紅燈一亮,就想起以前等客時喝兩口的日子?!?/p>
張超舉起手,三個月來他第一次主動發(fā)言:“微信運動超過一萬步的時候。我以前...總是走到便利店買酒。”
陳老師摩挲著他那個已經(jīng)空了的銀酒壺:“批改到酒字的時候?!边@個回答引來幾聲理解的輕笑。
輪到何藍玉時,所有人都轉(zhuǎn)過頭。她今天沒穿標志性的紅西裝,而是一件灰毛衣,指甲上的酒紅色指甲油也褪成了斑駁的粉色。自從五周前偶然闖入后,但卻極少開口。
“截稿日。”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,“寫不出東西時,屏幕上的光標一閃一閃,像在嘲笑我...”
我的筆停在筆記本上。我想起那些被酒精淹沒的截稿夜,想起自己如何在嘔吐物和錯別字間掙扎。何藍玉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精心描繪的都市精英面具出現(xiàn)裂痕。
“然后呢?”李金問,語氣平常得像在問天氣。
“然后我喝到看不見光標...第二天編輯打電話來,我才知道發(fā)出去的稿子全是亂碼。”何藍玉的冷笑變成哽咽,“上周我又...主編說再這樣就終止合約。”
后院里安靜得能聽見香薰機的水泡聲。花妤悄悄往里面多加了幾滴安神精油。
李金從工作臺底下拿出那個裝著琥珀色液體的玻璃罐——它已經(jīng)成為小組的標志性物品。
“知道高小雨為什么留郁金香書簽嗎?”他突然問,“因為它能中和酒精的味道?!?/p>
何藍玉抬起頭,睫毛膏暈成了小小的黑月亮。
“她第一年值完夜班總來酒吧找我?!崩罱疝D(zhuǎn)動著玻璃罐,“有次我醉得認不出人,把消毒酒精當龍舌蘭賣給她。她用郁金香精油洗掉味道,然后說...”他模仿著醫(yī)生的口吻,“李先生,您再這樣下去,下次我只能以患者身份在急診室見您了?!?/p>
這個從未提起的細節(jié)讓我筆尖一頓。我在《尋她》的手稿里寫過無數(shù)次高小雨,卻從未捕捉到如此鮮活的瞬間——專業(yè)與私情,責備與關(guān)懷,在幾句話里交織。
“后來呢?”何藍玉問,聲音不再那么緊繃。
“后來我真的見到她了。”李金指指頸間的疤痕,“不過她是來救我的,不是審判我的。”
花妤適時地遞來一盒紙巾。何藍玉抽了一張,卻用來擦拭手機屏幕——那上面是她最近一次嘗試寫的小說開頭,已經(jīng)停滯兩周了。
“下周帶你的稿子來?!崩罱鹫f,“我們這兒也管文章難產(chǎn)?!?/p>
聚會結(jié)束后,我留下來幫李金整理椅子。月光透過梧桐樹葉,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。李金突然問:“你寫我們的事,會怎么處理...這種場景?”
我想了想:“可能是多聲部敘事。出租車司機的紅綠燈,何藍玉的光標,你的酒吧...看似無關(guān),其實都在講同一種渴望與恐懼?!?/p>
“文藝。”李金撇嘴,但眼神是贊許的,“不過比《墮于霓虹》強,那本書矯情得要命?!?/p>
我大笑,想起自己曾經(jīng)那些華麗空洞的比喻。現(xiàn)在他的筆記本上滿是像紅綠燈,光標這樣簡單的意象,卻比任何修辭都更有力量。
周五早上,我收到了《城市文學》的回復。主編對《五杯酒》的評價是:“開創(chuàng)性的非虛構(gòu)寫作,讓邊緣群體的聲音自己發(fā)聲?!彼麄兩踔猎敢膺B載清醒黎明的系列故事。
“何藍玉會氣死的?!被ㄦタ粗]件說,“她一直想在這家雜志發(fā)專題?!?/p>
話音未落,何藍玉本人就沖進了記憶花園,眼睛紅腫得像桃子:“張超不見了!他姐姐剛打電話給我!”
原來昨晚是張超生日,家人偷偷在他房間放了蛋糕和禮物。凌晨兩點,他溜出去買了啤酒,至今未歸。
李金立刻放下手中的木工活:“分頭找。宋祁查醫(yī)院急診,花妤聯(lián)系康復中心,我去他常去的網(wǎng)吧?!彼D(zhuǎn)向何藍玉,“你...?”
“我和陳老師找便利店。”何藍玉已經(jīng)抓起外套,“老人家記得住每個賣酒給他的店員?!?/p>
這個臨時組成的搜救隊讓我想起《尋她》中的一個場景——不同軌跡的人因為共同關(guān)切突然交匯。我快速群發(fā)了張超的照片和特征,然后驅(qū)車前往最近的醫(yī)院。
急診室熙熙攘攘。我在分診臺詢問時,聽到身后熟悉的咳嗽聲——陳老師和何藍玉居然也想到了這里。三人正交換信息,搶救室的門突然打開,護士推出一張病床。
張超臉色灰白地躺在上面,手腕連著輸液管。后面跟著滿臉淚痕的姐姐和...出租車司機老馬?
“我在加油站廁所發(fā)現(xiàn)他的?!崩像R搓著手,“吐得厲害,就趕緊送來了?!?/p>
何藍玉突然上前一步,從張超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——是她上周送給每個人的“清醒”精油試用裝,已經(jīng)用了一半。
“他用過?!焙嗡{玉輕聲說,“至少試過了。”
醫(yī)生診斷是急性酒精中毒加輕度脫水,需要留觀一晚。陳老師主動要求陪護,掏出那個銀酒壺晃了晃:“這里面早就是茶水了,但握著它我能忍住不罵這小混蛋?!?/p>
回程的車上,何藍玉沉默了很久。
當路過《城市文學》大樓時,何藍玉突然說:“我想寫個專欄,就叫《清醒時刻》。不是關(guān)于戒酒,而是關(guān)于...那些讓你突然想活下去的瞬間?!?/p>
我聞言道:“比如在嘔吐物中看到自己小說的段落?”
何藍玉猛地轉(zhuǎn)頭看我,隨即苦笑:“你真是個討厭的好作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