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七續(xù)】忘記之后
沈幺幺忘了自己。
但他記得風(fēng)箏。
——畫里的小樹,小孩,比人還高的劍。
于是他沿著風(fēng)箏來的方向走,一路向南,一路向下,走到塵世最深處。
……
南贍部洲·落霞鎮(zhèn)
鎮(zhèn)口有棵老槐樹,樹下擺茶攤,賣茶的老頭姓趙,獨(dú)眼,喜歡給小孩講古。
“從前有座山,山上有把劍,劍下壓著一條龍,龍每百年睜眼一次,睜眼就要吃人?!?/p>
小孩們圍著聽,哇哇亂叫,只有最瘦的那個女娃不吭聲,她盯著遠(yuǎn)處官道——
那里,一個黑衣少年正慢慢走來,懷里抱著一只破風(fēng)箏。
少年路過茶攤,停下,問趙老頭:
“借問,這風(fēng)箏是誰的?”
趙老頭瞇起獨(dú)眼,瞅了瞅風(fēng)箏上那行字,臉色忽然變了:
“吃天?這是老王頭家那傻丫頭畫的,她天天嚷著要成仙,要斬龍,要……吃天?!?/p>
少年點(diǎn)頭,道了聲謝,繼續(xù)向鎮(zhèn)里走。
趙老頭望著他背影,獨(dú)眼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金芒,像井底映出的閃電。
……
鎮(zhèn)尾,破廟
神龕后,縮著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,約莫七八歲,懷里抱一把木劍,劍身刻滿歪歪扭扭的“天”字,每個“天”都被劃了一道口子,像被誰咬過。
少年蹲下身,把風(fēng)箏遞過去:
“你的?”
小丫頭警惕抬頭,露出一只暗金色的瞳孔——
重瞳。
少年怔住,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顫。
小丫頭卻咧嘴笑了,缺兩顆門牙,聲音脆生生的:
“大哥哥,你也是來殺天的嗎?”
少年搖頭:
“我忘了。”
小丫頭“哦”了一聲,把風(fēng)箏抱緊,像抱一個寶貝,又縮回神龕后,小聲道:
“忘了好,記得才疼。”
少年沉默片刻,忽然伸手,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頂:
“我叫……”
他頓住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真的忘了名字,只能道:
“我忘了自己叫什么,你替我起一個吧?!?/p>
小丫頭歪頭,想了想,眼睛一亮:
“那你叫‘風(fēng)箏’好了,風(fēng)箏飛得高,飛得遠(yuǎn),線一斷,就自由了?!?/p>
少年笑了,笑得極淡,像雪落無聲:
“好,從今往后,我叫風(fēng)箏?!?/p>
……
當(dāng)夜,破廟供桌
風(fēng)箏以指為筆,以月光為紙,畫了一幅畫——
一株骨樹,樹下站一個小孩,小孩手里舉一把比人還高的劍。
畫完,他把畫推給小丫頭:
“送你?!?/p>
小丫頭卻搖頭,把畫推回去,指著小孩手里那把劍:
“這個,缺個名字?!?/p>
風(fēng)箏望著畫,忽然胸口一疼,像被什么極細(xì)的東西扎了一下。
他聽見自己說:
“劍名……”
“我?!?/p>
話音落,畫中小孩忽然抬頭,對他眨了一下眼。
下一瞬,整幅畫自燃,火卻是暗金色的,火里傳出一聲極輕的嘆息:
“終于找到你了?!?/p>
……
火滅,畫成灰。
小丫頭卻已不見,只剩那把木劍,劍身“天”字裂痕里,滲出暗金血珠,一滴,一滴,落在供桌上,凝成一行小字:
“逆骨第七層·續(xù)——”
“忘而不滅,散而不亡;”
“眾生替我記得,我替眾生遺忘。”
風(fēng)箏伸手,觸碰那行字——
字卻化作一只暗金蝴蝶,順著他指尖,鉆入血脈。
轟!
他眼前一黑,再睜眼,已不在破廟,而是在……井底。
井壁由無數(shù)暗金骨樹圍成,枝椏垂落,如簾;
井水漆黑,水面上,漂著一只風(fēng)箏——正是他懷里那只,卻大了百倍,風(fēng)箏面上,用血寫著一行字:
“吃完天,就輪到自己。”
風(fēng)箏低頭,望向水面——
水里,沒有他的倒影,只有一口更小、更黑的井。
井中小井,無限循環(huán),像一面鏡子,照出無數(shù)個他,每個他都在做同一件事:
抬頭,吃天。
……
“原來,我把自己忘在了這里。”
風(fēng)箏輕聲道,彎腰,撈起水面風(fēng)箏。
風(fēng)箏入手,卻化作三寸小劍,裂縫依舊,像一張未合的嘴。
劍裂口處,傳出童稚女聲,帶著笑:
“大哥哥,你替我起名叫‘風(fēng)箏’,”
“那我便替你起名叫——”
“幺幺?!?/p>
“沈、幺、幺?!?/p>
三字一出,三寸小劍猛地炸開,化作漫天暗金蝴蝶,每一只蝴蝶翅膀上,都馱著一幅畫面:
——斷劍崖頂,少年割腕喂劍;
——祖師祠堂,畫像眨眼;
——天淵城頭,劍岳裂身;
——眾生掌心,血痣生滅;
——破廟供桌,小丫頭眨眼……
畫面最后,定格在一只暗金蝴蝶,落在少年眉心,化作一粒痣。
痣形,正是“幺”字倒寫,像一座囚籠。
……
井,開始崩塌。
骨樹寸寸斷裂,化作暗金雨,雨里傳出一聲極輕的童笑:
“大哥哥,你自由了?!?/p>
“從今往后,”
“你叫沈幺幺,”
“卻不再是逆骨?!?/p>
“你只是——”
“替我活下去的人?!?/p>
……
轟!
井,徹底碎裂。
風(fēng)箏……不,沈幺幺睜眼,仍坐在破廟供桌前,懷里抱著那把木劍,劍身“天”字裂痕里,不再滲血,而是長出一朵小小紅花,花心如眼,眨了一下,便枯萎。
廟外,天光大亮。
趙老頭的茶攤已收,獨(dú)眼老頭站在槐樹下,沖他揮手,笑得意味深長:
“小王頭的傻丫頭,昨晚走了,說要去吃天?!?/p>
“她留下一句話,讓我轉(zhuǎn)交給你——”
沈幺幺抱劍起身,走向老頭。
趙老頭俯身,貼耳,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,道:
“她說——”
“謝謝你替她記得?!?/p>
“現(xiàn)在,她替你忘了?!?/p>
……
沈幺幺沉默良久,忽然把木劍背在身后,沖老頭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轉(zhuǎn)身,向鎮(zhèn)外走。
一步,一步,再一步——
每一步,腳下都生出一朵小小紅花,花心如眼,眨一下,便枯萎。
走到第七步,他停下,回頭,望了一眼破廟。
廟門半掩,神龕后,仿佛還縮著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,沖他眨暗金重瞳,笑得缺兩顆門牙。
沈幺幺抬手,摸了摸自己眉心——
那里,多了一粒暗金痣,形狀正是倒寫的“幺”。
他輕聲道:
“我替你活下去,”
“你替我忘了吃天?!?/p>
“從今往后——”
“我是沈幺幺,”
“卻不再是逆骨?!?/p>
“我只是……”
“一個替眾生遺忘的人?!?/p>
……
風(fēng)過,鎮(zhèn)空。
老槐樹抖了抖枝椏,落下一片葉子,葉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童稚小字:
“逆骨第八層,”
“忘了自己,”
“才能記住眾生。”
葉子飄至少年腳邊,沈幺幺彎腰拾起,放進(jìn)懷里,與風(fēng)箏并列。
他轉(zhuǎn)身,向塵世深處走去,背影漸漸模糊,像被誰輕輕擦掉的鉛筆畫。
只剩一聲極輕極輕的童笑,散在風(fēng)里:
“大哥哥,”
“下次見面,”
“換我請你吃天?!?/p>
……
遠(yuǎn)處,夕陽西沉,像被誰咬了一口的蛋黃。
沈幺幺背劍而行,腳下紅花生滅,一路通向——
下一個,
要被記住的,
忘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