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十續(xù)】回家·糖衣
糖絲在齒縫間“咔”地一聲脆斷。
沈幺幺低頭,看見自己掌心爬滿裂紋,像干涸的河床。
——原來那碗麥芽糖,是最后一層糖衣;糖衣下面,不是家,是齒。
1
齒,上下兩排,白森森地懸在虛空,像兩柄倒扣的劍。
牙縫深處,有稚童的笑聲來回碰撞,缺了門牙,漏風(fēng):
“大哥哥,糖甜不?”
沈幺幺想回答,舌頭卻先一步融化,啪嗒一聲落在齒間,被嚼成一聲“咔啦”。
那是骨裂的動靜。
他才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全身只剩一根舌頭還在堅(jiān)持說話,其余部分,早被糖腌成了透明的骨渣。
2
骨渣被齒磨成粉,粉里浮出一座極小極小的門檻,門檻上坐著一粒暗金痣,形狀倒寫:幺。
痣見他來,便起身,像一粒塵埃抖了抖翅膀,飛成一只暗金蝴蝶。
蝴蝶說:
“糖吃完了,該吃牙了?!?/p>
于是牙開始自己吃自己——
上門牙啃下門牙,左犬齒咬右犬齒,咀嚼聲清脆,像除夕夜炒豆子。
每碎一顆,便有一縷漆黑的風(fēng)從牙洞里鉆出,風(fēng)里有聲音:
“到家了?!?/p>
“到家了。”
“到——咔——家——咔——”
沈幺幺數(shù)著,一共三十二聲,正好三十二顆。
最后一顆是智齒,它最倔,橫著長,像一柄倒插的劍。
劍身刻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:
“吃完牙,就輪到被牙吃?!?/p>
智齒說完,便“嘣”地一聲自爆,碎成一粒漆黑的糖。
糖面漂著一只風(fēng)箏,風(fēng)箏線上,系著一座極小的門檻。
3
門檻忽然張開——
原來那不是門檻,是唇;
唇后也不是口腔,是一座漆黑的墳。
墳頭碑上,用糖絲刻著:
“逆骨第十七層·牙祭”
“牙吃完了,”
“就該吃……”
“吃名字?!?/p>
沈幺幺低頭找自己的名字,卻發(fā)現(xiàn)“沈幺幺”三個字,早已在齒間被嚼成了三縷甜煙。
煙被墳吸進(jìn)去,墳便飽足,打了個嗝,吐出一陣童笑:
“大哥哥,名字真甜?!?/p>
笑聲落處,墳頭長出一朵小紅花,花心如眼,眨了一下,便枯萎。
枯萎的花瓣,拼成一張沒牙的小嘴,嘴一張一合,發(fā)出最后的邀請:
“進(jìn)來,進(jìn)來,牙床就是家門?!?/p>
沈幺幺抬腳——
卻再也不是腳,是一粒被糖蛀空的牙根。
牙根滾過門檻,發(fā)出空洞的“嗒”一聲,像塵埃落進(jìn)光里。
4
墳內(nèi),無棺,無骨,只有一張矮桌。
桌上,擺著一碗漆黑的麥芽糖,糖面漂著一只暗金眼眸,眼眸豎立,眨了一下,發(fā)出極輕的嘆息:
“沈幺幺,名字已被吃掉。”
“現(xiàn)在,”
“只?!浴旧怼!?/p>
于是糖碗開始自己吃自己——
碗沿啃碗底,糖面舔糖壁,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溫柔聲響,像娘親夜里留的那盞豆燈,燈芯短促,火苗舔著鍋底。
最后一粒糖渣被吃完,碗底露出一片極小的塵世。
塵世里,有稚童放風(fēng)箏,風(fēng)箏線忽然斷裂,紙鳶晃晃悠悠,飄至一只小小門檻前,落地,卻不再是一只風(fēng)箏,而是一粒牙。
牙上,用溫柔糖絲,歪歪扭扭刻著最后一行字:
“逆骨第十八層,”
“牙空了?!?/p>
“從此,”
“再無沈幺幺,”
“卻人人……”
“是牙。”
風(fēng)過,牙空。
只剩一聲極輕極輕的童笑,散在塵世:
“大哥哥,”
“別再吃糖。”
“吃齒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