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年光陰,足夠一場大雪融化又落下六個輪回,也足夠一個皺巴巴的紅皮小猴,長成白凈俏麗、眼睛里藏著星星的小女孩。
宋芝芝六歲了。
這六年,林家依舊擠在紡織廠那棟灰撲撲的筒子樓里。走廊即是廚房,家家戶戶的煤球爐、碗櫥、菜筐擠作一團,終日彌漫著油煙、煤煙和各家飯菜混雜的復雜氣味。公共廁所永遠濕漉漉,蹲坑之間只有半人高的矮墻隔開,早上洗漱時間,水房里擠得轉(zhuǎn)不開身,臉盆撞著屁股,牙刷碰著牙缸,叮當作響,人聲鼎沸。
林家的屋子依舊只有那一大一小兩間。大間是林武峰宋瑩的臥室兼客廳,小間則塞下了兩張單人床——屬于林棟哲和宋芝芝。
林棟哲已經(jīng)8歲,進入了看誰都不順眼、尤其看自家妹妹哪哪都礙眼的叛逆期。他渴望擁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、能鎖上門、貼滿海報、不用聽妹妹背唐詩算奧數(shù)的獨立空間。
而宋芝芝,則用六年時間,將她“別人家孩子”的光環(huán)發(fā)揮到了極致。她不僅是學校里連續(xù)跳級的學霸,是巷子里孩子王,是少年宮老師的寵兒,更是這筒子樓里一道格格不入的風景線——她會在嘈雜的公共水房里,墊著板凳,就著昏黃的燈光安靜地看英文小人書;會在鄰居為誰家多用了水龍頭吵得面紅耳赤時,脆生生地背出“千里修書只為墻,讓他三尺又何妨”;她甚至能用清晰的邏輯和甜美的笑容,調(diào)解吳家和莊家為了門口一堆破爛引發(fā)的曠日持久的“領地糾紛”。
但這所有的“神通”,在“房子”這座大山面前,都顯得有些無力。
廠里終于要分新房子了。
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,瞬間在這棟住了幾十戶人家的筒子樓里炸開了滔天巨浪。紅榜貼在廠辦門口那面斑駁的墻上,名單不長,名額少得可憐,條件卻列得密密麻麻:工齡、職稱、家庭人口、有無貢獻、是否雙職工……
每家每戶的算盤都在噼啪作響,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、期待和若有若無的敵意。平日里還能點頭招呼的鄰居,此刻眼神里都帶上了審視和算計。
林家飯桌上的話題,也幾乎全被這件事占領。
“老吳家工齡比我們長兩年,這次估計懸?!绷治浞灏抢垼碱^擰成個疙瘩。
“雙職工加分多,可惜我就只是個臨時工。”宋瑩嘆了口氣,給芝芝夾了一筷子青菜。
“憑什么按工齡?應該按貢獻!爸你去年還是廠先進呢!”林棟哲把碗筷一放,聲音拔高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憤懣,“那破筒子樓我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!晚上想多看會兒書都不行,芝芝老吵我!”
正埋頭認真剔著魚刺的宋芝芝動作一頓,抬起小臉,黑葡萄似的眼睛平靜地看向她哥:“哥,昨天晚上是你偷聽《岳飛傳》到十一點,被媽罵了。我八點半就上床背圓周率了?!?/p>
“圓周率圓周率!顯擺你能!”林棟哲被戳穿,臉一紅,梗著脖子,“反正就得換房子!必須換!我要自己一間房!”
“棟哲!”林武峰低喝一聲,“這事是吵吵就有用的嗎?”
家里的低氣壓持續(xù)了好幾天。林武峰跑廠辦跑得更勤快了,煙也抽得多了。宋瑩眉間的愁緒就沒散過。連林棟哲都消停了不少,只是看著對面墻上他家那張“五好家庭”的獎狀發(fā)呆。
唯有宋芝芝,似乎并沒受太大影響。她依舊上學、跳級、去少年宮、帶著一幫小豆丁在巷子里“行俠仗義”。只是偶爾,她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,會落在廠辦方向,滴溜溜地轉(zhuǎn)上幾圈。
這天傍晚,筒子樓里爆發(fā)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吵。是為了公共走廊堆放的雜物誰家多占了半尺地盤。幾家人吵得臉紅脖子粗,臟話都蹦了出來,孩子們嚇得哇哇哭,勸架的、看熱鬧的擠作一團,幾乎要把本就狹窄的走廊擠爆。
林武峰和宋瑩也出去勸了,毫無作用。
混亂中,沒人注意到,一個小小的身影靈巧地鉆出了人群。
宋芝芝徑直跑向了廠黨委書記老劉家。劉書記就住在這棟筒子樓的一層,他家門口也堆著東西,但稍微整齊些。
小姑娘跑得小臉紅撲撲,額角帶著細汗,站在劉書記家門口,也不進去,就脆生生地、用她朗誦課文般的語調(diào)開始說話,聲音不大,卻奇異地穿透了走廊上的喧囂:
“劉爺爺,樓道好吵啊,王阿姨和李伯伯快要打起來了。”
屋里正在看報紙的劉書記皺了皺眉,沒起身。家屬區(qū)吵架是常事。
宋芝芝繼續(xù)往下說,條理清晰得不像個六歲孩子:“他們吵的是門口的地方??墒莿敔?,書上說‘禍患常積于忽微’,走廊堆那么多東西,萬一誰家煤爐子倒了,或者小孩子玩火掉了火柴……我們樓都是木頭樓梯老房子,燒起來可快了,大家都跑不掉,多嚇人啊?!?/p>
劉書記放下報紙,站了起來。
“而且,”宋芝芝眨著大眼睛,語氣帶上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擔憂,“上次街道來檢查衛(wèi)生,就說我們樓隱患最大,要通報批評呢。這次分新房,不是說要綜合考評嗎?環(huán)境衛(wèi)生、鄰里和睦算不算考評呀?要是吵得厲害了,被廠里領導都知道……”
她沒再說下去。
劉書記的臉色已經(jīng)變得嚴肅起來。他推開門走了出來。
走廊上,爭吵正進入白熱化,幾乎要動手。
“都給我住手!”劉書記一聲吼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,“像什么樣子!都是幾十年的老工友了!為這點雞毛蒜皮,臉都不要了?!”
人群瞬間安靜下來。
劉書記銳利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或憤怒或羞愧的臉,掃過走廊里擠擠挨挨的破爛家什,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個安安靜靜、仿佛只是路過看熱鬧的宋芝芝身上。
小姑娘仰著臉,眼神干凈又無辜。
劉書記心里跟明鏡似的。他清了清嗓子,開始訓話,從安全生產(chǎn)講到集體榮譽,再從分房考評講到個人素質(zhì)……
一場風波暫時平息了。
但由這場爭吵引發(fā)的、關于筒子樓安全隱患和鄰里矛盾的討論,卻在廠領導層面悄然傳開了。分房考評細則里,似乎真的多加了幾條關于居住環(huán)境和平日表現(xiàn)的模糊條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