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節(jié)蟬鳴里的白襯衫

九月的風(fēng)還帶著夏末的余溫，香樟樹的影子在初三（2）班的窗臺上晃悠，像幅被揉皺的綠綢。江媛把下巴擱在練習(xí)冊上，筆尖懸在“二次函數(shù)”的習(xí)題上方，目光卻越過前排的后腦勺，落在斜前方第三排的背影上。

許楓的白襯衫總像洗得有些發(fā)白，袖口松松地卷到小臂，露出一截細瘦卻結(jié)實的手腕。他轉(zhuǎn)筆的動作帶著種漫不經(jīng)心的熟練，黑色水筆在指間繞出圈，偶爾沒抓穩(wěn)，筆“嗒”地落在桌面上，他會猛地抬頭，眼神里閃過一絲慌張，像只受驚的小鹿。這時江媛總會低下頭，假裝認真演算，耳朵卻悄悄捕捉著他彎腰撿筆時，椅子腿劃過地面的輕響。

教室后排的吊扇慢悠悠地轉(zhuǎn)，攪起粉筆灰和青春期特有的汗味。江媛的鋼筆在草稿紙上洇開一個墨點，她皺著眉甩了甩，筆尖突然干澀墨水用盡了。還有五分鐘就要交數(shù)學(xué)課堂作業(yè)，她手忙腳亂地翻著筆袋，鉛筆、橡皮、尺子……就是沒有備用墨水。前排的同學(xué)已經(jīng)開始傳作業(yè)本，她的指尖攥得發(fā)白，連耳根都燒了起來。

“用這個。”

一只手從斜后方伸過來，遞到她桌前。是支黑色的鋼筆，筆桿上還留著淡淡的體溫，筆帽上刻著個小小的“楓”字。江媛抬頭時，撞進許楓帶笑的眼睛里，他的睫毛很長，陽光從窗戶斜切進來，在他眼底投下細碎的陰影?！拔覌屔现軇偨o我買的，說寫著順手?！彼f話時，嘴角會微微上揚，露出右邊一顆小虎牙，“借你，別給我寫沒水了啊?！?/p>

江媛接過筆的瞬間，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指腹，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縮回來。那點溫度順著指尖爬上來，在胳膊上燒出一道細細的線，直到心口。她低著頭“嗯”了一聲，聲音細得像蚊子叫，筆尖落在紙上時，手還在輕輕發(fā)顫。

那天的數(shù)學(xué)作業(yè)，她寫得格外認真，連數(shù)字都比平時工整。交作業(yè)時，她特意繞到許楓的座位旁，把鋼筆放在他桌角：“謝……謝謝?！彼吭谧郎涎a英語單詞，聞言抬起頭，頭發(fā)有點亂，額前的碎發(fā)垂下來，遮住一點眼睛：“寫得挺快啊，沒給我用禿嚕皮？”

“才沒有。”江媛的臉又開始發(fā)燙，轉(zhuǎn)身時差點撞到桌腿，引得周圍同學(xué)笑起來。她聽見許楓在身后低低地說了句“笨蛋”，聲音里卻沒什么惡意，倒像是藏著點別的什么。

第二節(jié)放學(xué)路上的影子

從那天起，江媛和許楓的名字開始被連在一起。

初三的放學(xué)鈴總帶著種解脫的意味，學(xué)生們像潮水似的涌出教室，江媛抱著厚厚的畫板走在人群里，畫板邊緣磕著腿，硌得生疼。“我?guī)湍惆?。”許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，不由分說地接過畫板，扛在肩上，“你這玩意兒比我書包還沉，裝的啥？”

“畫……畫的素描?！苯赂谒砗螅粗麑捄竦募绨驌纹甬嫲宓臉幼?，心里有點發(fā)暖。他們的家在同一條巷子里，隔著三個門牌號，以前卻從沒一起走過。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，在地上交疊又分開，像兩條不肯安分的魚。

許楓走路時喜歡踢路邊的小石子，鞋尖踢到石子上，發(fā)出“嗒”的輕響。他會突然停下來，指著墻上的涂鴉問：“這恐龍畫得咋樣？比你畫的差遠了吧？”或者在路過小賣部時，掏出兜里的零錢買兩袋橘子味的汽水，把其中一袋塞給江媛：“冰的，降溫?！?/p>

江媛的畫板里，漸漸多了個背影。有時是他在操場打籃球的樣子，穿著紅色球衣，跳起來投籃時，衣角被風(fēng)吹得揚起；有時是他趴在課桌上睡覺的側(cè)臉，陽光落在他睫毛上，像撒了把金粉。她從不畫他的正臉，總覺得那樣太明顯，只能把這些偷偷畫的素描藏在畫板最底層，像藏著個不能說的秘密。

1月12號那天，許楓突然在巷口停下腳步。他踢著石子，踢了半天，才撓撓頭說：“下周六……是你生日吧？1月18號？”江媛愣了一下，沒想到他會記得，點頭時，耳尖已經(jīng)紅了?！跋胍抖Y物？”他又問，眼神有點閃躲，“別太貴啊，我零花錢不多?！?/p>

“不用送的?！苯禄琶[手，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，暖暖的，“真的不用。”許楓“哦”了一聲，沒再追問，轉(zhuǎn)身往家走時，腳步卻好像比平時輕快了些。

1月18號清晨，江媛在書包側(cè)袋里摸到個硬紙筒。拆開一看，是支嶄新的鋼筆，筆帽上刻著個小小的“媛”字，和許楓那支“楓”字鋼筆像是一對。筆筒里還夾著張紙條，字跡有點潦草：“生日快樂，別總用斷水的筆了?！?/p>

那天的數(shù)學(xué)課，江媛握著新鋼筆，寫題時手都是抖的。她偷偷看了許楓一眼，他正低頭演算，側(cè)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。她突然想起他說過的“我媽買的”，原來那支筆，從一開始就是想送她的吧？這個念頭剛冒出來，就被她按了下去，卻在心里留下了點甜甜的余味。

第三節(jié)香樟樹下的約定

三月的風(fēng)里開始有了花香，巷口的香樟樹抽出新葉，嫩得能掐出水來。江媛的畫板里，多了幅未完成的畫：香樟樹下，兩個模糊的人影并肩站著，影子交纏在一起。

許楓最近總有點奇怪。有時會在課間突然遞過來一顆糖，包裝紙都沒拆；有時會在她畫畫時，悄悄站在旁邊看很久，直到她抬頭，才慌忙移開目光。江媛能感覺到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改變，像春天的種子，在土里悄悄發(fā)了芽。

3月27號那天，放學(xué)時下了點小雨。江媛正收拾畫板，許楓突然把一把綠色的傘塞進她手里：“我家近，跑回去就行，你拿著?！眰惚线€帶著他的體溫，綠色的傘面像片小小的香樟葉。江媛?lián)沃鴤阕咴谙镒永?，雨點打在傘面上，發(fā)出“嗒嗒”的響，她回頭時，看見許楓抱著書包在雨里跑，白襯衫被打濕了，貼在背上，卻在快到家門口時，回頭沖她笑了笑。

第二天，許楓沒來上學(xué)。江媛一整天都心神不寧，數(shù)學(xué)課上連最簡單的題都算錯了。放學(xué)時，她剛走到巷口，就看見許楓站在香樟樹下，手里攥著個東西，背對著她。

“你昨天……”江媛剛開口，他就猛地轉(zhuǎn)過身。他的眼睛有點紅，像是沒睡好，手里拿著個綠色封面的本子，用綠絲帶系著，封面上畫著棵歪歪扭扭的香樟樹?！斑@個給你?！彼驯咀油龖牙锶瑒幼饔悬c急，“是我攢的錯題集，里面有幾道數(shù)學(xué)題的思路，你可能用得上?！?/p>

江媛抱著本子，指尖碰到他的手，感覺到他在微微發(fā)顫。綠絲帶蹭過手背，軟得像絲綢?！斑€有……”許楓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，低得像怕被風(fēng)吹走，“4月24號，我生日。那天放學(xué)后，你能不能……在這兒等我？”他指了指香樟樹下的位置，“我有話想跟你說?！?/p>

江媛的心跳得像要炸開，她點點頭，想說點什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喉嚨像被堵住了。許楓笑了起來，還是那顆小虎牙，卻比平時亮了很多。他轉(zhuǎn)身往家走時，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，走到門口還回頭看了她一眼，揮了揮手。

那天晚上，江媛把綠絲帶本子攤在桌上，一頁頁翻過去。錯題旁邊用紅筆寫著詳細的注解，有些地方還畫著小小的笑臉，寫著“這題你肯定會錯”。她摸著封面上的香樟樹，突然想起他說的“有話想跟你說”，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，蹦個不停。

她開始數(shù)著日子等。4月1號，她畫了幅香樟樹的素描，想在他生日那天送給他；4月10號，她在草稿紙上寫：“許楓，其實你的錯題集我都看懂了”；4月20號，她對著鏡子練習(xí)微笑，怕那天笑得太傻……

她以為，4月24號會是個陽光很好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