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察室的門開了又關,值班警察探頭看了一眼,見我睜著眼,啞聲問了句“沒事吧”,得到我搖頭的回應后,那張寫滿疲憊和一絲未散驚懼的臉又縮了回去。門沒鎖死,留了條縫,外面燈光昏暗,寂靜無聲。
我能“聽”到他的恐懼。不是聲音,是一種附著在他周身、不斷波動的稀薄灰霧,混雜著病房里殘留的、那三個打手徹底消失前炸開的濃稠絕望和劇痛留下的猩紅殘響,還有整棟醫(yī)院里彌散的各種情緒——病痛的折磨、親屬的焦慮、夜不能寐的茫然。這些無形的信息,以前需要靠察言觀色和直覺去猜,現(xiàn)在卻像汗毛感知空氣流動一樣直接涌進我的腦子,龐雜,吵鬧,讓人太陽穴突突地跳。
陰陽眼的插件看來是全家桶,附贈情緒感知。而那個西裝革履、不像活物的撐傘人,留下的只有一片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,還有我指尖此刻仍未散盡的、觸摸枯骨般的詭異觸感。
他消失了。在我撂下那句堪稱大逆不道的狂言之后。
沒有暴怒,沒有立刻將我撕碎。那片模糊面容后的“注視”只是凝固了更久,久到走廊盡頭電視機的雜音都仿佛被凍結。然后,他極其緩慢地收回了那只即將觸碰到我的手,微微頷首,動作標準得像禮儀教科書。
“您的訴求,已記錄?!?/p>
平直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,然后,他就像被擦掉的粉筆畫,連同那把滴雨不沾的黑傘,悄無聲息地融化在病房角落更深的陰影里,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訴求已記錄?是當做瘋子胡言亂語不予理會,還是真的會……上報?
心臟在肋骨下沉重地撞擊,不是因為恐懼,是一種更滾燙、更瘋狂的東西在燒?;⒏绲娜讼癖粺o形的抹布擦掉,非人的存在帶著地府編制找上門來談判回收外掛……這個世界裂開了一條縫,露出底下光怪陸離、冰冷殘酷的內瓤。而我,一個剛被車禍碾過、欠著一屁股閻王債的爛命一條,陰差陽錯卡在了這條縫里。
要么被縫夾死,要么,把這條縫撕得更大點。
門口傳來極其輕微的“咔噠”聲,像是有人用指甲彈了一下門板。守在外面的警察沒有任何反應。
我轉過頭。
一個“人”正從門縫里擠進來。更確切地說,是“流”進來。他沒有實體,像是一團不斷扭曲變形的灰霧,勉強凝聚出一個人形的輪廓,面部的位置只有兩個不斷湮滅又重生的空洞。他經過門口那個警察身邊時,警察猛地打了個寒顫,下意識裹緊了外套,嘟囔了一句“空調怎么突然冷了”,卻對這片幾乎貼著他鼻尖流過的灰霧毫無所覺。
灰霧徑直“流”到我的床前。
我看清了他霧狀的身體內部,隱約包裹著一些不斷閃爍破碎的畫面——一張猙獰笑著的男人的臉,一只高高舉起沾著暗紅的酒瓶,女人尖叫聲,然后是冰冷的河水,無盡的窒息感……強烈的怨毒和冰冷的絕望情緒撲面而來,嗆得我?guī)缀醮簧蠚狻?/p>
他頭頂沒有倒計時。什么都沒有。一片虛無。
他停了下來,那兩個空洞直直地“看”著我,傳遞來一段雜亂尖銳、直接楔入我腦子的意念波。
【看……得見……我……?報仇……找不到……幫……我……】
斷斷續(xù)續(xù),充斥著巨大的痛苦和迷茫。
我能感覺到,如果我愿意,似乎能“撥動”纏繞在他魂體上的某些代表執(zhí)念的“線”,甚至能看到幾條極其黯淡的、連接向遠方不同方向的因果絲線,其中一條,隱隱指向城南某個方向。
這是一個滯留在人間的冤魂。他把我當成了能幫他的人?還是……別的什么?因為這雙該死的眼睛?
我沒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。嘗試著集中意念,將我看到的關于那條因果線的模糊方位,混同著一種冰冷的拒絕,投射回去。
【走開?!?/p>
灰霧劇烈地扭動了一下,那兩個空洞似乎因驚愕而放大了。他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推了一把,霧狀的邊緣潰散了一瞬,然后猛地收縮,發(fā)出只有我能感知到的、尖銳卻無能的嘶鳴,倏地一下倒飛出去,穿過了墻壁,消失不見。
病房里殘留的陰冷和怨毒緩緩消散。
我躺在枕頭上,汗?jié)窳撕蟊?。不是因為那個冤魂,而是因為剛才那一瞬間的“操作”。這雙眼睛,似乎不止是“看”那么簡單。那個實習生判官,到底給我裝了個什么級別的BUG?
天快亮的時候,手機屏幕在床頭柜上突兀地亮起,震動嗡鳴。是一個被標記為“騷擾電話”的陌生號碼。
我盯著那閃爍的光,沒有立刻去接。
視野里,手機上方憑空浮現(xiàn)出一行新的、不斷滴落著粘稠暗紅色澤的數(shù)字,像是由血凝成:
**00:07:59**
**00:07:58**
倒計時在跳動。指向這通電話的盡頭。
我伸出還能動的左手,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,按下了接聽鍵,放到耳邊。
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,傳來一個刻意壓得低沉、帶著某種貓戲老鼠般殘忍笑意的聲音,陌生,卻透著骨子里的熟稔。
“陳先生?聽說你醒了,還遇上了點……麻煩?虎哥很關心你啊。”
我沒吭聲,目光落在病房慘白的天花板上,那里什么都沒有,又仿佛映照著電話那頭說話人頭頂那不斷縮減的猩紅數(shù)字。
**00:06:41**
**00:06:40**
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對我的沉默很不滿,語氣加重了些,透出威脅:“喂?啞巴了?欠的錢……”
我忽然打斷他,聲音因為久未開口和一夜的煎熬而沙啞得厲害,卻透著一股讓對方猝不及防的平靜。
“你還有六分三十秒?!?/p>
“……什么?”那邊一愣。
“找個地方躺好,”我吸了口氣,肺葉針扎似的疼,語氣卻沒什么起伏,“或者,給自己選個喜歡的姿勢。”
“血,濺得到處都是,不好收拾?!?/p>
電話那頭死一樣的寂靜。只能聽到陡然粗重起來的呼吸聲,還有某種被荒謬和莫名寒意攫住的僵滯。
**00:06:01**
**00:06:00**
我掛斷了電話。
屏幕暗下去。
窗外的天光,終于艱難地擠破了沉沉的夜幕,滲了進來,卻帶不來絲毫暖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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