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是從傍晚開始下的。

陸承坐在書房里改圖，落地窗外的世界早已被雨幕泡得發(fā)白。他指尖捏著一支自動鉛筆，筆尖在圖紙上懸了很久，最終還是落在美術(shù)館穹頂?shù)那€處——那里總覺得不夠流暢，像某種未完成的呼吸。書桌上的咖啡涼透了，杯壁凝著一層細密的水珠，像他此刻莫名發(fā)潮的心。

門鎖傳來“咔噠”一聲時，他以為是鐘點工忘了東西。直到沉重的腳步聲踏過玄關(guān)，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闖進來，他才猛地抬頭。

陸野站在書房門口，黑色沖鋒衣的帽檐滴著水，發(fā)梢往下淌著水珠，順著下頜線滑進敞開的領(lǐng)口。他沒脫鞋，鞋底的泥水印在米白色地毯上，像一朵朵迅速暈開的墨花。

“回來了?！标懗惺栈啬抗?，重新看向圖紙，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天氣。

陸野沒應(yīng)聲，只是反手帶上門。雨聲被隔絕在外，書房里只剩下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，和他刻意放輕的呼吸。陸承能感覺到那道視線落在自己背上，帶著某種灼熱的重量，像要在他襯衫上燒出個洞來。

他握著筆的手緊了緊。今天下午，他讓助理把王總的女兒介紹給陸野認識，就在公司樓下的咖啡館。小姑娘他見過，眉眼溫順，家世清白，是世俗意義里最穩(wěn)妥的選擇。

“陸先生，”陸野的聲音突然響起，帶著被雨水浸泡過的濕冷，“今天王總家的女兒，你覺得怎么樣？”

陸承捏著鉛筆的指尖頓了頓，墨線在圖紙上歪出一個突兀的弧度。他清了清嗓子，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客觀：“挺好的，知書達理?！?/p>

“知書達理？”陸野低笑一聲，那笑聲里藏著某種說不出的譏誚。他往前走了兩步，停在陸承身后，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須后水味，混著雨水的腥氣，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氣息。

陸承的背下意識繃緊了。

下一秒，下巴突然被一只溫熱的手捏住。那只手帶著雨水的涼意，指腹卻滾燙，力道不重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硬，迫使他仰起臉。

視線撞進陸野的眼睛里。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，瞳孔里映著窗外的雨，也映著他自己僵硬的臉。陸野的睫毛還在滴水，水珠落在陸承的臉頰上，冰涼的觸感讓他猛地一顫。

“可我覺得，不如你?！标懸暗穆曇魤旱煤艿?，幾乎是貼著他的耳廓說的。溫熱的呼吸掃過頸側(cè)，帶著威士忌的辛辣，燙得陸承像被火燎了一樣，猛地偏頭想躲開。

他推開陸野的手，力道大得自己都踉蹌了一下，后腰撞到桌沿，疼得悶哼一聲。“放肆！”他的聲音發(fā)顫，不知道是因為疼，還是因為別的什么。

陸野被推得后退半步，后腰撞在書架上，幾本書嘩啦啦掉下來。他沒去撿，只是盯著陸承，眼底翻涌著某種近乎暴戾的情緒，像被激怒的獸：“我放肆？”

他突然逼近一步，兩人之間的距離縮到幾乎沒有。陸承能看清他脖頸上跳動的青筋，和襯衫領(lǐng)口露出的那點鎖骨——是他親手養(yǎng)大的少年，如今卻成了能輕易讓他失控的存在。

“那你告訴我，昨晚是誰在夢里喊我的名字？”陸野的聲音像淬了冰，一字一句砸在陸承心上。

“轟”的一聲，像是窗外炸響的雷。陸承的臉瞬間褪盡血色，昨晚的記憶碎片猛地涌上來——他做了個荒唐的夢，夢里是二十歲的陸野，穿著白襯衫在陽光下笑，他追上去想抓住那片衣角，嘴里卻不受控制地喊出了那個名字。

他以為只是夢，卻忘了這棟房子的隔音并不好。

“你……”陸承張了張嘴，喉嚨像被堵住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他看見陸野眼底的嘲諷越來越濃，像一把鈍刀，緩慢地割著他的自尊。

憤怒和羞恥一起涌上來，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。他抓起桌上的臺燈就往地上砸——陶瓷底座撞在地板上，發(fā)出刺耳的脆響，燈泡在地毯上滾了幾圈，滅了。

陸野卻穩(wěn)穩(wěn)接住了飛出去的燈罩。他捏著那個乳白色的玻璃罩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，突然低低地喊了一聲：“爸?！?/p>

這個稱呼像針，猝不及防地刺進陸承心里最柔軟的地方。

“別裝了?！标懸暗穆曇舫恋孟裆畈灰姷椎囊?，他一步步逼近，直到兩人的影子在墻上疊成一團，“你看著我的時候，眼睛里的東西，和我看你的，沒什么不一樣。”

雨聲還在敲打著窗戶，書房里只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。陸承看著陸野近在咫尺的臉，看著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飾的熾熱，突然覺得很累。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，背靠著書桌慢慢滑下去，直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。

陸野沒再靠近。他站在原地，看著陸承蜷縮起身子，雙手插進頭發(fā)里，肩膀微微發(fā)抖。地毯上的水漬還在蔓延，像某種無法收拾的殘局。

過了很久，陸承才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：“出去?！?/p>

陸野沒動。

“我讓你出去！”陸承猛地抬頭，眼眶泛紅，聲音里帶著壓抑的哽咽。

陸野的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，最終還是轉(zhuǎn)身，拉開書房門走了出去。關(guān)門聲很輕，卻像重錘敲在陸承心上。

他坐在地上，看著散落一地的圖紙和玻璃碎片，突然捂住臉，發(fā)出了一聲極輕的嗚咽。窗外的雨還在下，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