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勢絲毫沒有減弱，像天穹破了個窟窿， relentless（無情地）傾瀉著它的重量和寒意。上官弈站在原地，雨水早已浸透他每一根發(fā)絲，每一寸布料，冰冷地黏在皮膚上，但他感覺不到。身體深處的戰(zhàn)栗并非源于低溫，而是來自一種被徹底洞穿后的虛脫。

巷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，還有那只散發(fā)著腐敗氣味的垃圾桶。崔南枝離開時帶走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，卻留下了更沉重的東西，壓在他的胸口，讓他喘不過氣。

“你不是也一直留在噩夢里嗎。”

這句話像一枚生銹的釘子，楔入他的顱骨，反復(fù)回響，帶著鐵銹和陳舊血污的氣味。他猛地甩了甩頭，水珠飛濺，試圖甩掉那聲音，甩掉隨之而來的、那片熟悉的黏稠暗紅。母親最后渙散的眼神，冰冷的地板，碎裂的玻璃……畫面爭先恐后地涌上來，比任何一次噩夢都要清晰。

他扶住濕滑冰冷的墻壁，胃里一陣翻攪。

他一直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。用訓(xùn)練耗盡體力，用喧鬧填滿寂靜，用無懈可擊的笑容迎接所有人的目光。爺爺欣慰的眼神，隊友信賴的擊掌，同學(xué)崇拜的議論……這些是他筑起的高墻，將那個縮在荼蘼花叢陰影里瑟瑟發(fā)抖的男孩牢牢鎖死在里面。

可崔南枝，那個沉默得幾乎像不存在的女孩，只一眼，就看到了墻里的鬼。

她甚至沒有刻意去看。她只是……也住在自己的噩夢里，所以嗅到了同類的氣息。

上官弈艱難地直起身，一步一步挪出窄巷。暴雨劈頭蓋臉砸下，街道空無一人，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模糊成昏黃的一團。世界被沖刷得一片模糊，就像他此刻混亂的內(nèi)心。

他本該回爺爺家，那個整潔、溫暖、卻總是彌漫著一絲難以言說沉寂的地方。但腳步卻有了自己的意志，拐向了另一個方向——舊教學(xué)樓后。

離那叢野生荼蘼還有一段距離，那股甜膩到令人窒息的香氣就已經(jīng)蠻橫地穿透雨幕，鉆入鼻腔。越是靠近，味道越是濃烈，幾乎化為實體，纏繞上來，堵住喉嚨。

然后他看到了。

下午遠遠望去還只是喧囂熱烈的白色花瀑，此刻在暴雨的蹂躪下，已然一片狼藉。沉重的雨點無情捶打著那些過分繁盛的花朵，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，混著泥水，萎頓在地，被踐踏成污濁的殘渣。殘留枝頭的也耷拉著，失去了所有精氣神，只剩下一種瀕死的、糜爛的頹唐。

甜香混合著泥土和植物被打爛后的青腥氣，形成一種更加怪異、令人作嘔的味道。

上官弈站在雨里，怔怔地看著。

春天……結(jié)束了。

她的話再次浮現(xiàn)。

對他而言，春天結(jié)束在那個母親離開的午后。從此每一個季節(jié)都蒙著一層灰霾。他以為奔跑可以追上時間，以為汗水可以洗刷記憶，原來都是徒勞。他只是在原地打轉(zhuǎn)，被困在那一天，從未離開。

而崔南枝呢？她的春天，或許從未開始過。重男輕女的家庭，瘋癲的母親，暴戾的父親……她那瘦削的肩頭，到底扛著什么？那手臂上的青紫，只是冰山一角吧？所以她才會說“逃到哪里去呢？”——無處可逃，因為噩夢就是她的日常，她的全部。

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緩慢地攥緊了他的心臟，不是憐憫，不是好奇，而是一種近乎恐慌的共顫。仿佛一直以為獨自在深淵里下墜，卻突然發(fā)現(xiàn)旁邊還有一個人，以更沉默、更絕望的姿態(tài)墜落著。

他忽然想起白天在教室里，有女生試圖給她一顆糖，帶著那種小心翼翼的、施舍般的善意。崔南枝只是輕輕搖頭，眼神疏離，一句話也沒說，轉(zhuǎn)身走開了。當時他覺得她有些不近人情，此刻卻驟然懂了——那種浮于表面的同情，對她那深不見底的絕望而言，輕薄得可笑，甚至是一種侮辱。

她不需要糖果。她需要什么？

上官弈不知道。

他甚至不知道自已需要什么。

雨水中，那叢殘敗的荼蘼還在散發(fā)著最后濃烈的氣息，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、絕望的葬禮。

他在原地站了許久，直到四肢凍得麻木，才僵硬地轉(zhuǎn)身，一步一步，沉重地離開。

這一夜，上官弈的夢境格外混亂。母親的背影，蔓延的鮮血，破碎的荼蘼花瓣，還有一雙寂靜如深淵的眼睛，交織纏繞，揮之不去。

第二天清晨，雨停了，陽光刺眼，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場幻覺。

走進教室時，上官弈下意識地看向那個靠窗的角落。

崔南枝已經(jīng)坐在那里了，低著頭，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頸。校服袖子嚴嚴實實地遮著手臂。陽光落在她身上，她卻像一座隔絕了所有光熱的孤島。

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。

然后，他破天荒地，沒有像往常一樣揚起燦爛的笑容回應(yīng)朋友的招呼，只是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。

窗外的天空藍得虛假。

荼蘼花的香氣，似乎還頑固地殘留在他呼吸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