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張集訓(xùn)申請表，像一塊被投入深潭的燒紅烙鐵，在崔南枝死水般的生活里激起了劇烈而無聲的蒸汽。

接下來的幾天，她變得更加沉默，甚至比暴雨事件之前還要沉寂。那種沉寂不再是空洞的絕望，而是一種全神貫注的、內(nèi)核正在激烈燃燒的緊繃。上官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籠罩著的那種近乎痛苦的掙扎和權(quán)衡。

她上課時依舊筆耕不輟，但偶爾會停下筆，目光失焦地落在窗外某一點，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抵著太陽穴，像是要按壓住里面喧囂的風(fēng)暴。她吃得比以前更少，牛奶常常只喝一半，雞蛋動也不動，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清減了一圈，下頜線尖得讓人心驚。

上官弈看在眼里，焦灼在心里。他不敢催促，不敢多問，只能更加沉默地履行著那些細微的慣例，將早餐放得更隱蔽，筆記整理得更加詳盡易懂。他甚至偷偷查好了申請貧困生集訓(xùn)補貼需要準備的所有材料清單，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張便簽上，折好，在某天放學(xué)后，趁她不注意，飛快地塞進了那個防水文件夾的夾層。

他所能做的，只有等待。等待她自己做出決定。這個過程煎熬無比，他第一次體會到，看著別人在深淵邊緣掙扎，比自己身處其中更加令人窒息。

周五，報名截止的最后一天。

一整天，上官弈的心都懸在嗓子眼。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聽講，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瞟向那個角落。崔南枝的臉色白得像紙，下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印子，甚至隱約滲出血絲。她放在桌上的手，指尖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，微微顫抖著。

放學(xué)鈴響得像一道赦令，又像一道催命符。

同學(xué)們歡呼著涌出教室，迎接周末。上官弈磨蹭著收拾東西，心跳快得幾乎要撞破胸腔。他看著崔南枝，她依舊坐在位置上，低著頭，一動不動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

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少，最后只剩下他們兩人。

夕陽的光線斜斜地照進來，將空氣里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(xiàn)。
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。

上官弈幾乎要絕望了。他慢慢地拉上書包拉鏈，準備離開。也許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。他不能怪她，那條路實在太難了。

就在他站起身，椅子腿摩擦地面發(fā)出輕微聲響的瞬間——

崔南枝猛地抬起了頭。

她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，卻燃燒著一種上官弈從未見過的、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光芒。那種光芒幾乎有些駭人，像是耗盡了所有生命力迸發(fā)出的最后火焰。

她伸出手，動作快得甚至有些粗暴，從桌肚最深處掏出了那個防水文件夾，然后從里面抽出一張紙——正是那張被她捏得有些發(fā)皺的集訓(xùn)申請表。

表格上，已經(jīng)工工整整地填好了她的個人信息。在“申請理由”一欄，她只寫了一行字，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：

“申請集訓(xùn)補貼，以期通過競賽改變現(xiàn)狀?！?/p>

直白，蒼白，卻帶著錐心刺骨的重量。

她拿起筆，手指依舊在微微顫抖，卻在簽名欄那里，停頓了一下。那短短的停頓里，似乎凝聚了她十七年人生所有的重量和恐懼。

然后，她深吸了一口氣，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猛地落筆——

“崔南枝”。

三個字，寫得緩慢而沉重，每一筆都像刀刻斧鑿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。

寫完后，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，肩膀垮了下去，伏在桌子上，呼吸急促而不穩(wěn)。

上官弈站在原地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著，撞擊出雷鳴般的響聲。他看著她伏案的、微微顫抖的背影，一股巨大的、酸楚的熱浪猛地沖上眼眶。

她做到了。

她選擇了那條最艱難、卻也可能是唯一通往光明的路。

他慢慢地走過去，腳步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。他走到她桌邊，沒有說話，只是沉默地、極其鄭重地，向她伸出了手。

崔南枝緩緩地抬起頭，眼睛里還殘留著未散的水光，和那燃燒殆盡的決絕。她看著上官弈伸出的手，猶豫了一下，然后極其緩慢地、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，將那張沉甸甸的申請表，放在了他的掌心。

她的指尖冰涼，帶著細微的、無法控制的顫抖。

上官弈合攏手指，將那紙張緊緊攥住，仿佛攥住了一只剛剛破繭、顫抖著翅膀的蝴蝶，脆弱，卻蘊含著掙脫一切的力量。

“我陪你一起去交。”他的聲音沙啞，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。

崔南枝看著他，很久，然后，非常非常輕地，點了一下頭。

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空蕩蕩的教室里，拉得很長，緊密地靠在一起。

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教室，走向物理教研組的辦公室。腳步落在安靜的走廊里，發(fā)出清晰的回響。這一次，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，近得上官弈能聽到她依舊有些急促的呼吸聲。

敲開辦公室的門，物理老師看到他們一起出現(xiàn)，顯得有些驚訝，尤其是看到上官弈手里那張屬于崔南枝的申請表時。

“老師，崔南枝同學(xué)交物理競賽集訓(xùn)申請表。”上官弈的聲音平穩(wěn)，將表格遞了過去。

物理老師接過表格，看了一眼，目光在“申請補貼”和那句理由上停留了片刻，眼神變得復(fù)雜，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。他抬頭看了看臉色蒼白卻眼神倔強的崔南枝，又看了看站在她身旁、身姿挺拔、目光堅定的上官弈。

“好，收到了?！崩蠋燑c點頭，將表格小心地收進文件夾，“回去等通知吧。好好準備?！?/p>

“謝謝老師?！鄙瞎俎拇卮?，然后微微側(cè)身，示意崔南枝可以走了。

走出辦公樓，傍晚的風(fēng)帶著夏日特有的溫?zé)岽捣鬟^來。天邊的晚霞燃燒得正烈，絢爛得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。

兩人并肩走在漸漸安靜下來的校園里，影子在他們身后拖得長長的。

一路無話。

一直走到那個分別的路口。

崔南枝停下腳步，轉(zhuǎn)過身，面對著上官弈。霞光給她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暖色，那雙總是沉寂如深淵的眼睛里，映著跳動的火光，亮得驚人。

她看著他，嘴唇微微翕動，似乎想說什么。最終，千言萬語只化作兩個極其清晰的字。

“謝謝?！?/p>

這一次，不再是氣音，不再被雨聲淹沒。清晰，堅定，帶著溫度。

上官弈看著她，搖了搖頭，很慢，很認真。

“是你自己，”他說，“很勇敢?！?/p>

崔南枝怔了一下，眼底似乎有更洶涌的情緒翻騰起來，但她最終只是抿緊了嘴唇，將那情緒壓了下去。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那目光復(fù)雜得讓上官弈心悸，然后，她轉(zhuǎn)過身，第一次，沒有立刻快步逃離，而是用一種正常的、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步伐，走進了那條巷子。

上官弈站在原地，看著她消失在霞光盡頭的背影，久久沒有動彈。

他低下頭，攤開手掌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張申請表的觸感，和她指尖冰涼的顫抖。

空氣中，彌漫著夏日草木蓬勃生長的氣息，熱烈而充滿希望。

那叢早已凋零的荼蘼，連同它糜爛的甜香和絕望的花語，似乎真的被這場夏日的風(fēng)，徹底吹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