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完申請表后的日子,陷入了一種表面平靜、內(nèi)里卻暗流涌動的等待。
省級集訓(xùn)營的篩選結(jié)果需要時間。這份等待,對崔南枝而言,是懸在頭頂?shù)倪_摩克利斯之劍,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著焦灼的不安和微弱的希冀。她比以往更加沉默,也更加用力。上課時,她的脊背挺得比任何時候都直,眼神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黑板上或書本里,仿佛要將所有的知識都榨取出來,武裝自己,去迎接那場未知的、可能改變命運的戰(zhàn)役。
上官弈將她的緊繃盡收眼底。他不再試圖用言語安慰或鼓勵,那太蒼白。他只是更加細心地準(zhǔn)備好早餐,有時會多放一個水果;他的筆記更加詳實,甚至在空白處用鉛筆寫下一些自己的解題思路和技巧,供她參考。他依舊保持著放學(xué)后不遠不近的跟隨,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,用這種無言的陪伴告訴她——無論結(jié)果如何,你不是一個人。
這種陪伴,崔南枝似乎漸漸習(xí)慣了。她不再因此而感到窘迫或想要逃離。有時,走到那個路口,她甚至?xí)O其短暫地停頓一下,像是某種無意識的告別,然后再走進那條昏暗的巷子。
天氣越來越熱,蟬鳴最終統(tǒng)治了整個世界,聲浪一波高過一波,充斥著一種不管不顧的、夏日特有的喧囂。
這天下午,最后一節(jié)自習(xí)課,教室里悶熱得像蒸籠,頭頂?shù)睦吓f風(fēng)扇徒勞地轉(zhuǎn)動著,發(fā)出嗡嗡的噪音。大多數(shù)同學(xué)都有些心浮氣躁,竊竊私語聲不斷。
上官弈正對著一道數(shù)學(xué)壓軸題苦思冥想,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。他下意識地側(cè)過頭,目光習(xí)慣性地飄向那個角落。
崔南枝也在做題。她微微蹙著眉,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,握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(guān)節(jié)泛白。她似乎被一道題卡住了,無意識地用筆尾輕輕戳著額角,這是一個他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的小動作,帶著一點屬于這個年紀(jì)的女孩特有的苦惱和執(zhí)拗。
也許是太專注,也許是太熱,她抬手,將一邊的校服袖子往上挽了挽。
很隨意的一個動作。
卻讓上官弈的呼吸猛地一滯。
一截白皙卻瘦削得驚人的小臂露了出來。而就在那截小臂上,一道猙獰的、紫紅色的淤痕盤踞著,像一條丑陋的蜈蚣,刺眼得灼痛了他的眼睛。那痕跡還很新,邊緣甚至帶著腫脹。
顯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。
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燥熱,直沖頭頂。血液轟隆隆地涌向耳朵,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。拳頭在課桌下驟然攥緊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帶來尖銳的刺痛。
是誰干的?! 那個酒鬼父親?還是……又發(fā)生了別的什么?
他想立刻沖過去,抓住她的手問個明白!他想把那個施加傷害的人揪出來!
但他的身體卻像被釘在了椅子上,動彈不得。
他看到她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,動作頓了一下,隨即像是被火燙到一樣,飛快地、近乎慌亂地將袖子拉了下來,嚴(yán)嚴(yán)實實地蓋住了那道傷痕。她的頭垂得更低,耳根卻漫上一絲被窺見不堪后的窘迫的紅暈。
整個動作快得像閃電,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上官弈的視網(wǎng)膜上。
接下來的半節(jié)課,上官弈一個字也看不進去。那道紫紅色的淤痕在他眼前反復(fù)閃現(xiàn),混合著車棚里她絕望的哭聲,她父親猙獰的醉臉,她夢中恐懼的囈語……像一場無聲的電影,在他腦海里瘋狂放映。
放學(xué)鈴響,他幾乎是立刻站起身,動作大到撞得桌子哐當(dāng)一聲響。他死死盯著那個迅速收拾書包的身影,一種前所未有的保護欲和憤怒灼燒著他的理智。
今天,他一定要問清楚!
他推著車,跟在她身后,腳步比平時急促沉重得多。周圍的喧鬧和蟬鳴都仿佛隔了一層膜,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面那個單薄的、承載了太多苦難的背影。
走到那個熟悉的路口,崔南枝像是感應(yīng)到他不同尋常的低氣壓,腳步微微遲疑了一下,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走進去,反而停了下來,轉(zhuǎn)過身。
她抬起頭,看向他,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……戒備。
夕陽的金輝落在她臉上,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,和他眼睛里壓抑不住的、洶涌的怒火。那不是沖她來的,她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。
“你……”她下意識地開口,聲音有些干澀。
“手臂上的傷,”上官弈打斷她,聲音沙啞得厲害,帶著一種幾乎無法控制的顫抖,“怎么回事?”
他的目光像烙鐵一樣釘在她剛剛放下袖子的手臂位置。
崔南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她避開他的視線,低下頭,手下意識地捂住了那只手臂,是一個防御的姿態(tài)。
“沒什么。”她的聲音很低,帶著慣有的、想要掩蓋一切的平靜,但那平靜之下,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,“不小心……撞了一下。”
“撞了一下?”上官弈向前逼近一步,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,此刻帶著怒氣,壓迫感十足,“崔南枝,你看著我!你告訴我,什么樣的撞能撞成那樣?!”
他的語氣因為急切和心疼而顯得有些沖,甚至帶著質(zhì)問的味道。
崔南枝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,脊背抵住了路口粗糙的墻壁。她抬起頭,看著他因為憤怒而發(fā)紅的眼睛,看著他臉上毫不掩飾的擔(dān)憂和心疼,那強裝的平靜終于出現(xiàn)了一絲裂痕。
她的眼圈迅速泛紅,嘴唇微微顫抖著,卻依舊死死咬著,不肯說話。那是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、面對傷害時的沉默和倔強。
她越是這樣,上官弈就越是心疼,越是憤怒。那股無處發(fā)泄的怒火和強烈的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撕裂。
“是不是他?!是不是你爸又……”他幾乎是低吼出來,聲音因為激動而破裂。
“不是!”
崔南枝猛地打斷他,聲音尖銳得有些變調(diào)。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,渾身都炸起了無形的刺,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一種極度的抗拒:“不關(guān)你的事!上官弈,我的事不用你管!”
又是這句話。
像一盆冰水,兜頭澆滅了他所有的怒火,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和狼狽。
他看著她像只受驚的小獸,豎起全身的尖刺來保護自己,也隔絕他所有的靠近。他忽然意識到,他的追問,他的憤怒,在他看來是關(guān)心,對她而言,卻可能是一種更深的冒犯和逼迫,是在強行撕開她苦苦維持的、最后一點尊嚴(yán)和偽裝。
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席卷了他。他緩緩地向后退了一步,拉開了兩人之間過于逼近的距離。
空氣瞬間凝滯。只剩下喧囂的蟬鳴,刺耳地響著。
上官弈看著眼前這個驚惶未定、眼圈通紅卻依舊強撐著不肯落淚的女孩,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(fù)碾磨,疼得發(fā)澀。
他深吸了一口氣,努力壓下喉嚨口的哽塞,聲音變得低啞而疲憊:“好……我不管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她緊緊捂著的手臂上,聲音輕得幾乎被蟬鳴蓋過:
“但是……崔南枝,疼的時候,別忍著。”
“至少……別一個人忍著?!?/p>
他說完,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復(fù)雜得包含了太多東西——有心痛,有無奈,有關(guān)切,也有一種退回到安全距離的克制。
然后,他不再停留,轉(zhuǎn)過身,推著車,一步一步地離開了。夕陽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,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落寞和沉重。
崔南枝僵硬地靠在墻上,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,捂著手臂的手指用力到泛白。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,她緊繃的身體才猛地松懈下來,沿著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。
眼淚,終于大顆大顆地,無聲地砸落下來,浸濕了膝蓋上粗糙的布料。
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好意。
只是那傷口太深,那恥辱太痛。她還沒有學(xué)會,該如何向別人展露這淋漓的鮮血和丑陋的傷疤。
她只能縮回自己的殼里,用沉默和尖銳,保護那一點可憐的、搖搖欲墜的自尊。
夏日的傍晚,風(fēng)依舊溫?zé)帷?/p>
卻吹不散這凝固的、令人窒息的悲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