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硯舟第一次意識到林墨不對勁,是在他二十歲生日那天。
書房的百葉窗被拉得密不透風(fēng),只有一縷月光從縫隙里鉆進(jìn)來,恰好落在林墨攥著他手腕的指節(jié)上。少年剛過十七歲,身量已經(jīng)抽得很高,指腹卻帶著未褪的薄繭,用力時能在他腕骨上掐出半圈紅痕。
「哥,領(lǐng)帶歪了。」林墨的聲音比去年沉了些,尾音卻還纏著沒斷干凈的少年氣,像藤蔓似的往人耳朵里鉆。他指尖劃過林硯舟頸間,沒去碰那條真絲領(lǐng)帶,反而停在喉結(jié)上,輕輕碾了碾。
林硯舟皺眉抽回手,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理了理領(lǐng)帶:「別鬧?!顾曇粢回灥睦?,像淬了冰的玉,這是他維持了二十多年的姿態(tài),對誰都一樣,包括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。
林墨笑了笑,沒再動手,只是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。他盯著林硯舟解開袖扣的動作,目光黏在對方露出的小臂上,那里有塊淺褐色的胎記,像片模糊的云?!父纾憬裉觳辉摶貋淼??!?/p>
「爸讓我回來。」林硯舟把襯衫袖口挽到肘部,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。他今晚有個跨國會議,本來不該回老宅,是父親的電話催得急,說林墨最近情緒不穩(wěn)定,讓他回來看看。
林墨忽然低低地笑起來,笑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。「他才不關(guān)心我?!股倌曜叩綍狼?,拿起林硯舟剛放下的鋼筆,旋開筆帽又合上,重復(fù)著這個機(jī)械的動作,「他只關(guān)心你這個繼承人?!?/p>
林硯舟沒接話。他和林墨的關(guān)系向來微妙,母親去世后父親再婚,第二年就有了林墨。他從小被寄養(yǎng)在國外,直到三年前才回國接手公司事務(wù),和這個名義上的弟弟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半年。
「哥,你還記得嗎?」林墨忽然開口,聲音輕得像嘆息,「你十二歲那年回來過一次,穿白色的襯衫,站在樓梯上看我?!?/p>
林硯舟微怔。他對童年的記憶很模糊,只記得老宅的樓梯很長,鋪著厚厚的地毯,踩上去悄無聲息。
「我那時候才五歲,」林墨轉(zhuǎn)過身,月光恰好照亮他半張臉,眼神偏執(zhí)又灼熱,「我覺得你像畫里的人,碰一下就會碎。」他頓了頓,舔了舔下唇,「可我又想撕碎你,看看你會不會哭。」
林硯舟的臉色沉了下來:「林墨,你該睡覺了?!?/p>
「我不困?!沽帜徊讲奖平?,少年的氣息帶著清冽的皂角香,卻混雜著某種危險(xiǎn)的因子,「哥,你今晚別走了好不好?就像小時候那樣,陪我睡?!?/p>
「不可能?!沽殖幹酆笸艘徊?,撞到身后的書架,幾本精裝書掉下來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他看著林墨眼中翻涌的情緒,忽然覺得這個弟弟陌生得可怕。
林墨的眼神暗了暗,忽然彎腰撿起地上的書,是本《人體解剖學(xué)》。他翻開其中一頁,指著心臟的位置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:「哥,你說這里要是少了一塊,人還能活嗎?」
林硯舟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注意到書的扉頁上寫著林墨的名字,字跡和他有幾分相似,只是更鋒利些?!改阍诤f什么?」
「我沒胡說?!沽帜仙蠒?,指尖劃過書脊,「我知道哥不喜歡我,可我喜歡哥。」他抬起頭,眼神直白又瘋狂,「喜歡到想把哥藏起來,只有我能看見?!?/p>
林硯舟猛地推開他,轉(zhuǎn)身就走。他的手在發(fā)抖,不是因?yàn)楹ε?,而是因?yàn)橐环N難以言喻的恐慌。他一直知道林墨對他有種異樣的依賴,卻沒想到那依賴早已扭曲成這副模樣。
「哥!」林墨在他身后喊,聲音帶著哭腔,「你別走!我錯了,我再也不胡說了!」
林硯舟腳步一頓,卻沒回頭。他拉開書房門,走廊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。他聽到身后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,還有少年壓抑的嗚咽,可他終究還是邁開了腳步。
那天之后,林硯舟有半個月沒回老宅。他把自己埋在工作里,試圖忽略那個夜晚的對話,可林墨的眼神總在他眼前晃,像個甩不掉的幽靈。
直到助理告訴他,林墨在學(xué)校和人打架,把對方打進(jìn)了醫(yī)院。
林硯舟趕到醫(yī)院時,林墨正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,臉上帶著傷,嘴角卻勾著笑。看到林硯舟,他眼睛一亮,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。
「哥?!?/p>
林硯舟沒理他,徑直走進(jìn)病房。受傷的男生躺在床上,臉上纏著紗布,看到林硯舟,眼神里滿是恐懼?!噶窒壬?,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是林墨先動手的?!?/p>
「他為什么打你?」林硯舟的聲音沒什么起伏。
男生囁嚅著說不出話,最后在林硯舟的注視下,終于說了實(shí)話:「我……我跟同學(xué)說,說林墨是私生子,還說……還說他看你的眼神不正常……」
林硯舟走出病房時,林墨還坐在那里,乖乖地像個認(rèn)錯的孩子?!父纾义e了。」
「跟我回家。」林硯舟的聲音很冷。
回去的路上,車?yán)镆黄兰?。林墨偷偷看林硯舟,對方?cè)臉的線條冷硬,下頜線繃得很緊。他忽然伸出手,輕輕碰了碰林硯舟的手背。
林硯舟猛地收回手,像被燙到一樣?!赴卜贮c(diǎn)?!?/p>
林墨縮回手,低下頭,聲音悶悶的:「哥,他說我的時候,我想到哥會生氣,就忍不住了?!?/p>
林硯舟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,眼底的情緒復(fù)雜難辨?!噶帜?,你不能這樣?!?/p>
「那我該怎么樣?」林墨忽然提高聲音,眼睛紅了,「哥,你告訴我,我該怎么樣才能讓你多看我一眼?我知道你不喜歡我,可我只有你了??!」
林硯舟被他問得啞口無言。他知道林墨在這個家過得不容易,繼母早逝,父親對他漠不關(guān)心,只有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哥哥,偶爾會給他些關(guān)注??蛇@份關(guān)注,什么時候變成了林墨偏執(zhí)的執(zhí)念?
回到老宅,林硯舟把林墨推進(jìn)浴室:「把臉洗干凈。」
等林墨出來時,看到林硯舟坐在沙發(fā)上,手里拿著醫(yī)藥箱。他走過去,乖乖地坐在林硯舟面前。
林硯舟用棉簽沾了碘伏,輕輕擦過林墨臉上的傷口。少年的皮膚很嫩,一點(diǎn)擦傷就顯得格外刺眼。「疼嗎?」他問,聲音不自覺地放軟了些。
林墨搖搖頭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?!父纾阏婧??!?/p>
林硯舟的動作頓了頓,避開他灼熱的目光。「以后不準(zhǔn)再打架?!?/p>
「那哥以后經(jīng)常回來好不好?」林墨得寸進(jìn)尺,「我一個人在家害怕?!?/p>
林硯舟沒回答,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。他知道自己不該心軟,可看到林墨這副樣子,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。
那天晚上,林硯舟沒走。他睡在客房,卻一夜沒睡好。凌晨時分,他聽到門外有輕微的響動,像是有人在徘徊。
他起身打開門,看到林墨站在門口,穿著單薄的睡衣,頭發(fā)濕漉漉的?!父?,我做噩夢了。」少年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,眼神卻清明得很。
林硯舟皺了皺眉:「回你房間去?!?/p>
「我不敢?!沽帜磉厹惲藴?,身上的寒氣侵襲過來,「哥,讓我進(jìn)去待一會兒,就一會兒。」
林硯舟終究還是讓開了身。
林墨沒開燈,徑直走到床邊,躺在了外側(cè)。他沒敢碰林硯舟,只是側(cè)著身,看著黑暗中哥哥模糊的輪廓?!父纾氵€記得嗎?小時候我發(fā)燒,你守了我一整夜。」
林硯舟「嗯」了一聲,聲音很輕。那是他剛回國的時候,林墨發(fā)了高燒,繼母不在家,父親在應(yīng)酬,只有他守著這個陌生的弟弟。
「那時候我就想,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?!沽帜穆曇粼絹碓降?,「可你總是很忙,很少回家。」他忽然翻過身,湊到林硯舟耳邊,氣息溫?zé)?,「哥,我是不是很讓人討厭??/p>
林硯舟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,混合著少年特有的氣息,讓他有些心慌?!笡]有?!?/p>
「那你為什么不喜歡我?」林墨的手悄悄伸過來,握住了林硯舟的手腕,和上次在書房一樣,力道很大,「哥,你試試喜歡我好不好?就一點(diǎn)點(diǎn)。」
林硯舟想抽回手,卻被他握得更緊。黑暗中,他能感覺到林墨的呼吸越來越近,最后停在他的頸窩處。
「哥,別動?!沽帜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,「就讓我抱一會兒,就一會兒?!?/p>
林硯舟終究還是沒再動。他能感覺到少年的身體在微微發(fā)抖,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獸。他忽然覺得很累,累到不想再去抗拒這扭曲的依賴。
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(jìn)來,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。林硯舟閉上眼,任由自己沉溺在這短暫的安寧里,卻沒看到身側(cè)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偏執(zhí)與瘋狂。
林墨知道,哥哥終究是心軟的。只要他再耐心一點(diǎn),再用力一點(diǎn),總有一天,哥哥會完全屬于他。就像現(xiàn)在這樣,在這個寂靜的夜晚,哥哥屬于他一個人。
他輕輕收緊手,把臉埋進(jìn)林硯舟的頸窩,嘴角勾起一抹滿足的笑。
哥,你跑不掉的。
永遠(yuǎn)都跑不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