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場高燒如同一次野蠻的洗禮,燒退了林珩體內(nèi)最后一點掙扎的氣力,也燒熔了林燼用以自我保護的最后一塊堅冰。退燒后的林珩,變得更加安靜,像一枚被潮水送上岸邊的、了無生氣的貝殼。而林燼,則陷入了一種更深沉的、近乎死水般的沉寂。
那夜短暫的相擁像一場不敢回味的幻夢,天亮之后,兩人心照不宣地退回各自的位置,甚至比以往更加疏離。只是,某種東西確實不同了。林燼不再完全無視林珩的存在,他的目光會在他身上短暫停留,帶著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審視,仿佛在確認那具軀殼里是否還有微弱的火星。
林珩的身體并沒有因為退燒而好轉(zhuǎn)。持續(xù)的食欲不振和深重的心理負擔(dān),讓他的虛弱達到了臨界點。他開始頻繁地頭暈,眼前陣陣發(fā)黑,上下樓梯需要緊緊抓著扶手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在學(xué)校,他幾乎無法集中精力聽講,只能趴在桌子上,感受著心臟在空蕩的胸腔里費力而紊亂地跳動。
林燼注意到了。他看到林珩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,看到他起身時輕微的搖晃,看到他偶爾按向心口的手指。一種新的、更尖銳的恐懼開始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石子,蕩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。他不敢再逼他,無論是學(xué)習(xí)還是吃飯。餐桌上,他甚至?xí)乱庾R地將菜往林珩那邊推一推,盡管他知道那毫無意義。
這天數(shù)學(xué)課,林燼正在講解一道函數(shù)題。陽光透過窗戶,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。一切都顯得平靜而尋常。
突然,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悶響,打破了課堂的寧靜。
所有學(xué)生愕然回頭。
林珩連同椅子一起,毫無預(yù)兆地傾倒在地。他的臉色驟然灰敗,雙目緊閉,仿佛所有的生命力在剎那間被盡數(shù)抽離,只留下一具蒼白如紙的軀殼。
“林珩!”
有學(xué)生驚呼起來。
講臺上的林燼,在那一刻,大腦一片空白。他手中的粉筆“啪”地斷裂,掉在地上。他看著倒在地上的那個身影,看著他毫無生氣的樣子,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,十年前車禍現(xiàn)場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畫面,與眼前弟弟倒下的身影瘋狂地重疊、交織!
一種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懼,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,幾乎讓他停止呼吸。
“林珩!”
他嘶啞地喊出聲,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巨大的恐慌。他幾乎是踉蹌著從講臺上沖下來,撞開了圍過來的學(xué)生,撲到林珩身邊。
“林珩!林珩!”他跪在地上,顫抖著手去探林珩的鼻息,那氣息微弱得讓他心膽俱裂。他想要扶起他,卻又不敢輕易移動,生怕造成更嚴重的傷害。
“叫救護車!快叫救護車!”他猛地抬頭,對著呆立的學(xué)生吼道,眼睛赤紅,額角青筋暴起,那模樣竟有幾分可怖。
教室里瞬間亂成一團。
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,刺耳地劃破了校園的寧靜。林燼跟著擔(dān)架一路跑到校門口,看著醫(yī)護人員將林珩抬上車,他下意識地想跟上去,卻被趕來的校領(lǐng)導(dǎo)攔住。
“林老師,你冷靜點!你是班主任,這里還需要你穩(wěn)定局面!醫(yī)院那邊我們先派人過去!”
林燼僵在原地,看著救護車的門關(guān)上,呼嘯而去,帶走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、恨著也痛著的牽絆。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臉上,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,只有無邊的寒冷和虛空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辦公室的。他坐在椅子上,雙手死死攥成拳,指甲深深陷進掌心,留下月牙形的血痕,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。辦公室里其他老師的安慰和詢問,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,模糊而不真切。
他眼前只有林珩倒下的樣子,那么脆弱,那么輕易,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。他才十七歲,卻已經(jīng)被他們共同的罪孽和痛苦,折磨得油盡燈枯。
是他嗎?是他一步步將弟弟逼到這條絕路上的嗎?用那些冰冷的言語,用那些無聲的逼迫,用那場他永世無法擺脫的、名為“活下去”的苦刑?
那個藍色的藥瓶,父母的鮮血,弟弟倒下的身影……無數(shù)畫面在他腦海中瘋狂沖撞,幾乎要將他逼瘋。他不能喝酒,只能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清醒,承受著這凌遲般的痛苦。
他猛地站起身,沖進洗手間,擰開水龍頭,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潑在臉上,試圖澆滅那從靈魂深處燒起來的業(yè)火。他抬起頭,看著鏡子里那個雙眼赤紅、面目扭曲的男人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——
那場車禍留下的殘穢,早已不止侵蝕了林珩一個人。它同樣在他心里腐爛、發(fā)酵,變成了一片無聲的、卻能焚毀一切的燎原之火。
而這把火,如今,正即將燒毀他在這世上最后的、扭曲的寄托。
他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,緩緩滑坐下去,將臉埋進濕透的掌心,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,卻發(fā)不出一點聲音。
那無聲的悲鳴,比任何嚎啕大哭,都更加絕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