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尚未大亮,謝府那沉寂了一夜的宅院便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,陡然旋轉(zhuǎn)起來,透出喧囂。
這與昨日深夜的死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謝韞瑤坐在梳妝臺前,那面模糊的銅鏡勉強映出她蒼白的面容和一雙過于平靜的眼睛。
兩個被柳氏指派來的婆子,手腳麻利卻帶著幾分敷衍,正將那件過分寬大的大紅嫁衣往她身上套。
嫁衣的料子算不上頂好,針腳也有些粗糙,顯然是倉促間從某個庫房角落里翻出來改的。
“二小姐……哦不,瞧老奴這嘴,該叫大小姐了,”一個吊梢眼的婆子一邊用力勒緊嫁衣的束帶,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,“真是天大的造化落到您頭上了,這潑天的富貴,往后可別忘了提攜提攜我們這些老人兒?!?/p>
另一個婆子往她臉上撲著厚厚的粉,試圖蓋住她缺乏血色的臉頰,嘖嘖兩聲:“就是瘦弱了些,這身板兒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……唉,少說話多磕頭,總歸是沒錯的?!?/p>
謝韞瑤任由她們擺布,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。撲鼻的香粉嗆得她喉頭發(fā)癢,粗糙的衣料摩擦著皮膚,帶來細微的刺痛。
她只是垂著眼,盯著自己交疊放在膝上的手指,仿佛周遭的一切嘈雜都與她無關(guān)。
屋外,柳氏尖利的嗓音穿透門窗,指揮著下人們搬抬那寥寥幾箱充作門面的“嫁妝”,聲音里透著一股喜悅。
偶爾還能聽到柳云裳帶著鼻音的抱怨:“那支赤金簪子怎么也給她裝上了?娘,不是說好了留給我的嗎?”
這就是她的“娘家”。一場用她終身幸福換來的,蹩腳又匆忙的戲碼。
不知過了多久,臉上的粉似乎厚得快要裂開,頭上的珠翠壓得她脖頸生疼。
外面的喧囂漸漸平息,一個丫鬟慌慌張跑進來:“夫人讓問,可準備好了?花轎快到門口了!”
沒有兄長背扶,沒有父母殷殷叮囑,甚至沒有一場像樣的告別。她只是自己站起身,頂著那沉甸甸的鳳冠,一步一步,邁出了這間住了十幾年的小屋。
謝府大門外,看熱鬧的百姓被府兵攔在遠處,指指點點,竊竊私語聲像潮水一樣涌來。
“……就是那個庶出的?”
“嘖嘖,可憐見的,這是往火坑里跳啊……”
“噓!小聲點!東廠的人來了!”
一陣寂靜突然降臨。沒有吹吹打打的喜樂,只有一陣整齊而沉重的馬蹄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,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一列身著玄色勁裝、腰佩狹長彎刀的廠衛(wèi),簇擁著一頂鑲著暗紅邊紋的轎輦,停在了謝府門前。那轎子不像迎親的喜轎,倒像是一口移動的黑棺。
轎簾紋絲不動。為首的廠衛(wèi)頭領(lǐng),面容冷硬,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謝府門前諸人,最后落在蓋頭下的謝韞瑤身上,聲音沒有一絲起伏:“夫人,請上轎?!?/p>
沒有新郎迎親,沒有刁難嬉鬧,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客套。
冰冷的程序,高效的交接。
柳氏強笑著,推了謝韞瑤一把。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,一步步走向那頂轎輦。
彎腰進去的瞬間,她似乎感覺到一道極其銳利冰冷的視線,從那轎簾的縫隙后投射出來,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。
她仿佛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,讓她渾身的血液幾乎凍結(jié)。
轎簾落下,徹底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音。轎廂內(nèi)部寬敞得驚人,同時也冰冷得驚人。
轎子被平穩(wěn)地抬起,行進速度很快,卻異常平穩(wěn)。外面街市的喧鬧聲變得遙遠而模糊。
她僵直地坐著,手指緊緊攥著嫁衣寬大的袖口,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。
這是一段通往未知深淵的旅程,每一聲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,都像是敲在她緊繃的神經(jīng)上。
不知行了多久,轎子終于停下。
轎簾被從外面掀開,依舊是那個廠衛(wèi)頭領(lǐng):“夫人,到了?!?/p>
她搭著對方刻意隔著一層布料的胳膊下了轎,一座恢宏森嚴的府邸映入眼簾。
朱漆大門上方,“顧府”兩個鎏金大字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閃著光,門前兩尊石獅子面目猙獰,門口守衛(wèi)的廠衛(wèi)個個眼神銳利,腰佩利刃,讓這座府邸更像是一座軍事要塞,而非一個家。
她被引著,跨過了那高高的門檻。府內(nèi)庭院深深,樓閣重重,氣象遠比謝府威嚴開闊,卻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冰冷。
回廊庭院間,偶爾有仆役或廠衛(wèi)低頭快步走過,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,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和壓抑。
她被帶到一個布置得極為華麗廳堂。紅燭高燃,映照著空蕩蕩的屋子。
“督主事務繁忙,夫人請在此稍候?!币返膵邒呗曇羝桨澹f完便退了出去,將她一個人留在那里。
這一等,就從午后等到了夜幕完全降臨。
紅燭燃了一半,燭淚堆疊。她頭上的鳳冠越來越重,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。
腹中空空,又渴又累,但她依舊保持著最標準的坐姿,一動不動,只有微微顫抖的眼睫泄露了她的疲憊和緊張。
門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,不止一人。
她的心猛地提了起來。
門被推開先進來的依舊是兩名低眉順眼的侍女,然后,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踱了進來。
他依舊穿著一身玄色常服,并非喜服。身量極高,肩背挺拔,僅僅是站在那里,就帶來一股沉重的壓迫感,讓這本就空曠的廳堂顯得更加逼仄。
燭光映照下,他的面容比昨夜驚鴻一瞥時更加清晰深刻,膚色是久不見日光的冷白,眉眼狹長,鼻梁高挺,唇色很淡,冷得像是終年不化的寒冰。
顧危闌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,落在她身上,沒有任何情緒,像是在審視一件剛送進來的物品。
他一步步走近,靴子踩在光潔的地板上,發(fā)出輕微卻清晰的聲響,每一步都像踩在謝韞瑤的心尖上。
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,垂在身側(cè)的手攥得更緊,指節(jié)泛白。
他在她面前一步遠處停下。冰冷的手指,毫無預兆地伸過來,用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,迫使她抬起頭,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。
他的手指很涼,像一塊寒玉。
“抬起頭來,讓本督好好看看,”他的聲音低沉,帶著一絲慵懶的的玩味,“謝家送來的究竟是個什么貨色?!?/p>
謝韞瑤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腔,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。
她努力控制著眼底的驚慌,強迫自己迎上他的視線,努力做出順從又怯懦的樣子,睫毛顫抖得像風中蝶翼。
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,銳利得仿佛能剝開她層層偽裝的表皮,直窺內(nèi)里。
然后,他松開了手,仿佛碰了什么不潔的東西,從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,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剛才碰過她的指尖。
這個細微的動作,比任何言語都更具侮辱性。
“模樣倒是比傳言周正些,可惜……”他微微傾身,湊近她的耳邊,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,說出的字句卻字字如冰錐,“……一股子小家子氣的怯懦。謝賢是覺得,本督只配用他不要的殘次品?”
謝韞瑤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,血液都像是凍住了。
他直起身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:“既然進了這道門,就守好這里的規(guī)矩。安分待著,或許能活得長久些。若生了什么不該有的心思……”
他沒有說完,只是那雙黑眸中驟然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戾氣。
謝韞瑤猛地低下頭,聲音細若游絲:“妾……妾身明白……定當安守本分……”
顧危闌似乎滿意了她這副驚懼的模樣,不再多看她一眼,轉(zhuǎn)身對候在門口的侍女冷淡地吩咐道:“帶她去歸置。沒有我的吩咐,不許她踏出院子半步?!?/p>
說完,他再不停留,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廳堂,仿佛多待一刻都嫌厭煩。
沉重的壓力隨著他的離開驟然消失。謝韞瑤幾乎虛脫,腿一軟,幸好旁邊的侍女及時扶住了她。
“夫人,請隨奴婢來?!笔膛穆曇粢琅f平板無波,聽不出任何情緒。
她被攙扶著,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侍女穿過數(shù)道回廊,走向府邸深處。最終,在一個看起來頗為偏僻寂靜的小院前停下。
“這就是您的居所了。每日膳食會有人送來。若無傳召,不得隨意走動?!笔膛f完規(guī)矩,便躬身退下了,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院子里。
院子很小,陳設簡單,甚至有些陳舊,與剛才拜堂的廳堂的華麗截然不同,這里冷清得像是許久無人居住。
她推開臥房的門,一股淡淡的灰塵氣息撲面而來。房間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,床帳的顏色是暗淡的灰色。
她反手關(guān)上門,背靠著冰冷的門板,緩緩滑坐在地上。
外面隱約傳來打更的梆子聲,已經(jīng)是亥時了。
她抬起手,看著自己依舊微微顫抖的指尖,然后慢慢地握成了拳。
恐懼依舊盤踞在心頭,但另一種冰冷的情緒,正一點點從心底最深處漫上來。
龍?zhí)痘⒀?。她真的跳進來了。
第一個照面,她在他眼里,甚至算不上一個人,只是一個“貨色”,一個“殘次品”。
她閉上眼,深吸了一口空氣中屬于他的、那股雪松冷香的氣息。
再睜開時,眼底只剩下一片沉靜的決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