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春，是浸透了水的宣紙，潮潤、纏綿，帶著桃李紛謝后殘余的甜膩和萬物瘋長的腥氣。畫舫擠在西湖瀲滟的波光里，絲竹聲軟綿綿地蕩過來，又被風(fēng)吹散。岸邊的垂柳綠得有些跋扈，拂過游人的肩頭，拂過青石板路上深深的車轍。

沈玦一身玄色常服，立在烏篷船頭，水汽濡濕了他的衣擺，他卻渾然不覺。那雙深陷的眼睛鷹隼般掃過湖光山色，掃過每一張迎面而來的面孔，試圖從這片過于溫軟的風(fēng)物里，剝離出那一抹冷硬的、不該存在的影子。

孤山腳下，綠蔭更深，人跡漸稀。一處簡陋的院落歪斜地倚著山壁，柴門虛掩，露出院內(nèi)幾竿疏竹，被雨打得有些蔫?？諝饫锍藵裢梁透~的味道，還隱約飄著一絲極淡的、苦冽的藥味。

引路的探子無聲地指了指那扇門，便迅速退入更深的樹影里。

沈玦的手在袖中緩緩攥緊，骨節(jié)發(fā)出輕微的脆響。他一步步走過去，靴子踩在濕滑的青苔上，幾乎沒有聲音。越是靠近，那股藥味越是清晰，纏繞在潮濕的空氣里，鉆進(jìn)鼻腔，帶著一種頑固的、掙扎求存般的苦澀。

他猛地推開柴門。

院子里空無一人。只有石階上放著一只藥罐，罐底還有未熄的炭火，煨著罐里漆黑的汁液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，苦澀味正是從這里濃郁地散發(fā)出來。

正屋的門開著一條縫。

沈玦的心跳驟然失序，一股蠻橫的力量推著他，幾步跨上石階，一把揮開那滾燙的藥罐！

陶罐砸在院墻上，碎裂開來，漆黑的藥汁潑濺在青苔和竹竿上，如同潑灑開的墨，又像是干涸的血。

屋內(nèi)的光線很暗，只窗邊透進(jìn)一點(diǎn)天光，勾勒出一個清瘦的背影。那人坐在一張矮凳上，正對著一方簡陋的木案，案上鋪著紙，紙上是未完成的水墨山水，筆意蕭寒，嶙峋孤絕。他握著筆，手腕懸停，似乎被門外的巨響驚動，正要回頭。

沈玦已經(jīng)一步踏入屋內(nèi)，帶著一身江南水汽也化不開的冷厲和風(fēng)塵。

“宴、秋?！眱蓚€字從他齒縫間碾磨出來，裹著兩年積壓的暴怒、不甘、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扭曲的急切。

那背影猛地一僵。懸停的手腕落下，筆尖一滴濃墨砸在宣紙上，迅速暈開一團(tuán)污跡。

他極其緩慢地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轉(zhuǎn)過身來。

天光恰好落在他的臉上。

一張完全陌生的臉。平淡，寡淡，沒有任何記憶里的輪廓，像是千萬張模糊面孔的隨意拼湊，看過即忘。唯有那雙眼睛——

沈玦的呼吸驟然停滯。

純黑。果然是純黑。深不見底，如同兩口枯井，映不出絲毫光亮，也倒映不出他此刻劇烈翻騰的情緒。那黑色如此徹底，如此怪異，鑲嵌在這張平庸的臉上，顯得格外突兀，甚至……透著一絲非人的死寂。

四目相對。

空氣凝固了，只剩下窗外細(xì)微的雨聲和屋內(nèi)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。

沈玦胸膛劇烈起伏，千頭萬緒、萬語千言堵在喉嚨口，恨意、質(zhì)問、暴戾的占有欲瘋狂沖撞，卻在對上這雙純黑眼眸的瞬間，竟一時失語。

他想象過無數(shù)次重逢的畫面，想象過如何拆穿他，如何折磨他，如何將他重新拖回地獄。卻唯獨(dú)沒想過，是這樣一雙眼睛。

不是易容。那蠱毒的報(bào)告是真的。他真的用焚身之苦，換來了這雙……再也找不到一絲云舒痕跡的眼睛。

良久，還是對面的人先開了口。聲音低啞，平淡，帶著久病的虛弱和一種磨滅了一切情緒的疲憊：“這位爺，尋錯人了吧？”

沈玦猛地回神，那刻意疏離的陌生語氣像一瓢油，瞬間澆旺了他心頭的邪火。他踏前一步，逼近，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張臉，試圖找出任何偽裝的痕跡，卻徒勞無功。

“尋錯人？”沈玦冷笑，聲音淬著冰，“你這雙眼睛，怎么來的？”

“墨塵”——宴秋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，像是被風(fēng)吹動的枯蝶翅膀，隨即復(fù)歸沉寂。他微微垂下視線，避開沈玦逼人的目光，落在自己被藥汁染得微黃的手指上：“幼時染了惡疾，瞎過一陣，后來僥幸得遇異人，用了偏方，雖重見光明，眼珠卻成了這副模樣。讓爺見笑了。”

謊話。滴水不漏的謊話。

沈玦盯著他低垂的、線條脆弱的脖頸，那里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微弱跳動。一股強(qiáng)烈的、想要掐碎這截脖頸，逼他說出真相的沖動涌上指尖。

但他忍住了。只是猛地伸手，一把攥住宴秋的手腕，將那截細(xì)瘦的腕子抬到兩人之間。指尖下的皮膚微涼，能清晰地摸到凸起的骨節(jié)和……皮下那些細(xì)微的、縱橫交錯的陳舊疤痕——是“焚影”蠱毒灼燒經(jīng)脈留下的印記？還是這些年暗衛(wèi)生涯留下的舊傷？或許兼而有之。

“偏方？”沈玦的指尖用力，幾乎要捏碎那腕骨，聲音壓得更低，更危險(xiǎn)，“什么樣的偏方，能燒出滿身的疤？嗯？”

宴秋的身體細(xì)微地顫抖起來，不是害怕，更像是一種竭力壓制下的生理反應(yīng)。他想抽回手，力道卻懸殊。那純黑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，像是枯井里投入一顆石子，卻連回音都微弱得幾乎捕捉不到。

“與爺何干？”他抬起眼，直直看向沈玦，墨色的瞳孔里空無一物，連憤怒或恐懼都沒有，“在下并不認(rèn)識爺?！?/p>

“不認(rèn)識？”沈玦像是被這句話徹底激怒，另一只手猛地伸出，掐住他的下頜，強(qiáng)迫他抬起臉，逼近了，死死盯著那雙黑得令人心慌的眼睛，“你一身筋骨，一招一式，甚至你喘氣的方式，都是本王親手雕琢出來的！你就算燒成灰，換了一張皮，這身骨頭也刻著本王的名字！你說不認(rèn)識？”

他的氣息噴在宴秋臉上，帶著北地風(fēng)沙的粗糲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瘋狂。

宴秋被迫仰著頭，呼吸變得困難，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潮，眼底卻依舊是一片死寂的墨黑，甚至微微彎了一下，像是在笑，卻又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。

“王爺……”他艱難地發(fā)出氣音，每個字都像是磨過砂紙，“認(rèn)錯人的毛病，還是沒改?！?/p>

沈玦瞳孔驟縮！掐著他下頜的手指猛地收緊。

“您說的宴秋……”宴秋繼續(xù)說著，聲音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卻清晰無比，“不是已經(jīng)……死在您大婚那夜的……火里了嗎？”

“燒得……干干凈凈?！彼兒诘难鄣祝K于清晰地映出沈玦驟然扭曲的面容，“連同您……最喜歡的……那雙眼睛?！?/p>

“王爺節(jié)哀?！?/p>

最后四個字，輕飄飄的，卻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，精準(zhǔn)無比地刺入沈玦心口最潰爛的那處膿瘡。

轟的一聲，沈玦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，徹底崩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