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B7的冷氣像是能鉆進骨頭縫里。
丁程鑫是被活活痛醒的。
意識先于視覺回歸,像被無數(shù)燒紅的針扎進神經(jīng)末梢,尤其是右腿,固定支具下的骨頭仿佛被寸寸碾碎又重新粗暴地拼接回去,發(fā)出無聲的尖嘯。喉嚨里堵著濃重的鐵銹味,呼吸一下都扯得五臟六腑跟著抽痛。
他費力地睜開眼,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聚焦。
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角落緩慢旋轉的、布滿灰塵的監(jiān)控探頭紅光點,像一只冷漠的眼睛。
然后,是站在他輪椅前的宋亞軒。
他背對著頂燈,面容隱在陰影里,看不真切,只有周身那股子揮之不去的、混合著金屬和冷血的壓迫感,沉甸甸地壓下來。他手里拿著一條半舊的白色毛巾,正慢條斯理地擦著手,指節(jié)分明,動作透著一種事后的、令人心寒的從容。
丁程鑫的視線下落,看到自己癱軟無力搭在輪椅踏板上的右腿。支具邊緣,迷彩褲腳被挽起了一小截,露出底下皮膚——那里新鮮地多了一個極細微的、幾乎看不見的針孔,周圍泛著一圈不正常的紅暈。
而宋亞軒擦手的毛巾邊緣,隱約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、淡到幾乎察覺不到的奇異藍色痕漬。
不是血。
丁程鑫的瞳孔猛地收縮!
昏迷前那瀕死的極致痛苦、全息艙里瘋狂沖刷神經(jīng)的恐怖數(shù)據(jù)流、還有宋亞軒最后那句砸進他意識深處的低語……碎片般轟然炸開!
不是訓練!
那根本不是訓練!
是注射!是催化!是把他當成一個需要強行激活的……實驗品!
劇烈的憤怒和惡心感如同巖漿,瞬間沖垮了勉強維持的理智!胃里翻攪的東西猛地涌上喉嚨口,他側過頭,卻什么也吐不出來,只有劇烈的干嘔,帶動全身傷口撕裂般疼痛,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
宋亞軒擦手的動作停住。目光落在他因痛苦而蜷縮顫抖的背上,沒什么溫度,像是在觀察一項實驗數(shù)據(jù)的正常應激反應。
等丁程鑫這陣劇烈的生理反應稍稍平息,只剩下破碎的喘息時,宋亞軒才開口。聲音平直,冷硬,聽不出絲毫情緒,仿佛剛才那場殘酷的“測試”從未發(fā)生。
“聯(lián)盟那邊,‘新星挑戰(zhàn)賽’的預熱宣傳企劃?!彼舆^來一個薄薄的透明電子屏,屏幕亮著,上面是花花綠綠的宣傳海報和流程安排,“需要每個戰(zhàn)隊出個噱頭?!?/p>
丁程鑫的手指抖得厲害,幾乎握不住那輕薄的屏幕。他艱難地抬起眼,視線掃過。
海報設計得極具沖擊力。正中央,是宋亞軒的突擊手角色“軒”的酷炫剪影,占據(jù)絕對C位。而在他側后方,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被虛化處理成一個悲情符號的——是坐在輪椅上的、他的靈媒角色“Ding”。巨大的標題異常刺眼:【折翼天才?NYX宋神的救贖之選!】
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標注的表演環(huán)節(jié):【特邀‘前頂級舞者’Ding,于中場環(huán)節(jié)進行‘特別亮相’】。
特別亮相?
像動物園里被圍觀的殘疾猴子?還是馬戲團里被鞭打著表演最后伎倆的衰老野獸?
用來襯托宋亞軒的“救贖”和“光環(huán)”?
哈。
丁程鑫盯著那海報,嘴角極其緩慢地、扭曲地向上扯起一個弧度。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、漏風般的笑聲,比哭更難聽。
他抬起不停顫抖的手,指著屏幕上那個被虛化、被符號化的輪椅剪影,眼睛卻死死盯著陰影里的宋亞軒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碾碎,沾著血沫擠出來:
“這……就是你……‘救’我出來的……目的?”
“宋亞軒……”他聲音嘶啞得徹底,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、毒液般的嘲諷,“你們燭龍的戲碼……還能更惡心一點嗎?”
最后那幾個字,幾乎是淬著毒吐出來的。
空氣瞬間凝固。
宋亞軒擦手的動作徹底停下。
他站在那里,陰影籠罩著他大半張臉,看不清表情。只有周身的氣壓,驟然低到了一個令人窒息的程度。
幾秒死寂的對峙。
然后,他猛地抬手!
不是打人。
而是將手里那條毛巾,狠狠摔在了旁邊冰冷的金屬機箱上!
“啪!”一聲悶響,在死寂的地下室里炸開,回音蕩開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
他一步上前,靴底敲擊地面,發(fā)出沉重的悶響,瞬間逼近丁程鑫的輪椅!陰影完全將丁程鑫吞沒!
丁程鑫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(fā)出的、帶著寒意的壓迫感,和他呼吸間帶出的、極淡的……剛才那奇異藍色液體的冰冷氣息。
宋亞軒彎腰,一只手猛地撐在丁程鑫的輪椅扶手上,金屬扶手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呻吟!另一只手,手指冰冷如同鐵鉗,狠狠掐住了丁程鑫的下巴,強迫他抬起頭,直面自己!
燈光終于照亮了宋亞軒的臉。
沒有預料中的暴怒。
只有一種極度冰冷的、壓抑到極致的、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一切的平靜。眼底深處,是兩潭望不到底的、翻滾著濃重黑暗的漩渦。
“目的?”
他開口,聲音低啞,壓著一種駭人的風暴,每個字都像冰錐,狠狠鑿進丁程鑫的耳膜。
“丁程鑫?!?/p>
“你以為我把你從那個發(fā)霉的房間里拖出來……”他手指用力,掐得丁程鑫下頜骨生疼,“給你合同,陪你瘋……”
“是因為我他媽閑得發(fā)慌,想當圣人?”
他猛地湊近,鼻尖幾乎要碰到丁程鑫的額頭,呼吸灼熱,卻帶著冰碴:
“還是你覺得……”
“你這條被人隨手弄廢了、扔掉的命……”
“除了這點給人當墊腳石、當噱頭的用處……”
他停頓了一下,眼底的黑暗濃得化不開,一字一句,緩慢而清晰,帶著碾碎骨血的殘忍:
“還——能——干——什——么?”
每一個字,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,在丁程鑫的心口反復攪動!
丁程鑫瞳孔顫抖著,呼吸驟停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凍僵了!
宋亞軒死死盯著他驟然失血的臉,盯著他眼底那片被徹底擊碎的空洞和絕望。
然后,他猛地松開了手,像是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。
他直起身,重新退回到陰影里,恢復了那副冰冷的、居高臨下的姿態(tài)。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,泄露了方才那一瞬間幾乎失控的情緒。
他不再看丁程鑫,目光落回那個還亮著惡心海報的電子屏上。
“企劃案?!彼曇艋謴土死溆玻粠б唤z波瀾,“簽了?!?/p>
“或者……”
他側過頭,目光最后掃過丁程鑫徹底僵住的臉,和那雙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。
“滾回你的黑暗里?!?/p>
“繼續(xù)發(fā)爛。”
說完,他再沒有任何停留,轉身,大步離開。
厚重的金屬門在他身后“哐”一聲重重合上,震得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。
徹底隔絕了內外。
地下室里,只剩下慘白的燈光,老舊設備低沉的嗡鳴,和輪椅里……
丁程鑫徹底僵直、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靈魂的軀殼。
和他面前電子屏上,那巨大而刺眼的——
【折翼天才】。
時間像是凝固了。
只有冰冷的空氣,還在緩慢流動。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只是一瞬,也許是一個世紀。
丁程鑫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,極其輕微地、痙攣般地動了一下。
然后,又是一下。
效能貼下的手臂肌肉,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,連帶著整個輪椅都發(fā)出細微的嘎吱聲。
他慢慢地、極其緩慢地抬起眼。
視線空洞地,落在前方空氣中某個虛無的點。
瞳孔里,那片被徹底擊碎的空洞和絕望深處,一點點,極其詭異地,滲出了一絲冰冷刺骨的、瘋狂滋長的……
恨意。
他忽然咧開嘴,無聲地笑了起來。
嘴角越咧越大,幾乎扯到耳根,露出森白的牙齒。眼眶卻紅得駭人,沒有一滴眼淚。
整個表情扭曲成一個極度怪異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案。
嗬嗬的、漏風般的笑聲,再次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,在這死寂的地下室里低低回蕩。
比剛才更加絕望。
也更加……瘋狂。
他顫抖著,伸出那只尚且能動的、同樣抖得不成樣子的左手,摸索著,抓住了那只掉落在輪椅踏板邊的電子筆。
筆尖懸在那份光屏上的電子企劃案末尾,簽名處。
劇烈地顫抖著,幾乎無法瞄準。
他閉上眼,深吸了一口帶著焦糊味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氣。
再睜開時,眼底只剩下那片冰冷的、空洞的、燃燒著無聲毒焰的恨意。
筆尖落下。
劃過屏幕。
“丁程鑫”。
三個字,寫得歪歪扭扭,支離破碎。
比合同上的簽名,更加難看。
像用指甲摳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銘。
最后一筆落下,他脫力地松手。
電子筆滾落到地上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
他癱在輪椅里,胸口不再劇烈起伏,只有細微的、斷續(xù)的痙攣。
像個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。
只有那雙眼睛,依舊直勾勾地盯著空氣中虛無的一點。
瞳孔深處,那冰冷的恨意,無聲蔓延。
瘋長的毒藤一樣。
纏繞住他所剩無幾的靈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