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B7的金屬門在身后合攏,那聲沉重的悶響像是直接砸在了丁程鑫的脊椎骨上。
他癱在輪椅里,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又胡亂塞了回去,每一處關(guān)節(jié)都在尖叫,右腿支具下的疼痛已經(jīng)不是尖銳,而是化作一種沉悶的、無處不在的鈍痛,伴隨著肌肉無法控制的細微震顫。鼻腔里還殘留著那股奇怪的、帶著冷冽甜腥的藍色試劑的味道,混合著全息艙冰冷的凝膠味,熏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宋亞軒最后那句話,那幾個砸下來的字——“還—能—干—什—么?”——像淬了冰的鋼釘,一遍遍回放,釘進他耳膜,釘進他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。
他還能干什么?
是啊,一個廢人,一個連自己怎么廢掉都不知道的實驗品,除了配合演好這出“救贖”的戲碼,還能干什么?
喉嚨里干得發(fā)燙,泛起一陣陣強烈的惡心。他閉上眼,試圖壓下那翻涌的感覺,眼前卻只有宋亞軒那雙深不見底、翻滾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黑暗的眼睛,還有電子屏上那個被虛化、被當做悲情符號的輪椅剪影。
【折翼天才】。
哈。
他猛地睜開眼,眼底一片血紅的空茫。
驅(qū)動輪椅,手指因為脫力和情緒激動抖得厲害,費了點勁才找準方向。輪椅碾過冰冷粗糙的地面,發(fā)出單調(diào)的噪音,在這死寂的地下空間里無限放大。
他沒有回宿舍。
那個狹小的、充斥著藥味和絕望的房間,他一刻也不想多待。
輪椅駛向基地罕有人至的后廊。那里堆放著一些廢棄的訓練器材和雜物,灰塵厚重,空氣里飄著一股鐵銹和機油的味道。唯一的好處是,角落里有一排老舊的、幾乎被遺忘的落地鏡,大概是以前某個舞蹈或形體訓練室淘汰下來的,鏡面布滿灰塵和蛛網(wǎng),邊緣破損,映出的影像支離破碎。
丁程鑫把輪椅停在最大的那面破鏡子前。
鏡子里的人,臉色慘白如紙,眼眶深陷,嘴唇干裂沒有一絲血色,額發(fā)被冷汗浸濕,黏膩地貼在皮膚上。寬大的NYX隊服空蕩蕩地掛在他消瘦的肩膀上,像套在一個衣架上。而最刺眼的,是那條被冰冷支具禁錮的、僵硬地搭在踏板上的右腿。
一副徹頭徹尾的、被摧毀后的殘破模樣。
他死死盯著鏡子里那個影子,盯著那雙空洞麻木、卻又在深處燒著一點詭異暗火的眼睛。
然后,他極其緩慢地、掙扎著,用那雙抖得不成樣子的手,試圖去解開右腿固定支具的卡扣。
手指根本不聽使喚,冰冷僵硬,試了幾次都滑脫了,指甲在硬質(zhì)塑料上刮出刺耳的聲響。一股暴戾的煩躁猛地竄起,他低吼一聲,幾乎是用了自殘的力氣,猛地一掰!
“咔噠”一聲脆響!
卡扣彈開,支具松脫。
一陣更加尖銳的刺痛順著神經(jīng)竄上來,疼得他眼前發(fā)黑,差點從輪椅里栽下去。他死死抓住扶手,粗重地喘息,額角瞬間布滿冷汗。
但他不管。
他咬著牙,嘴唇咬出血絲,用盡全身力氣,試圖將那條軟綿綿的、劇痛的、幾乎沒有任何知覺的右腿,從踏板上挪下來。
只是一個簡單的移動,卻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,帶來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的暈眩和更劇烈的疼痛。小腿肌肉無法控制地痙攣起來,像有無數(shù)根針在里面攪動。
他喘著氣,看著鏡子里那個狼狽不堪、試圖操控一條廢腿的自己,像個蹣跚學步卻不斷摔跤的嬰兒,可笑又可憐。
就在他試圖用手去扳動那條腿,做出一個極其微小的、彎曲的嘗試時——
“哐當!”
一聲巨響從身后雜物堆傳來!
像是什么沉重的金屬零件被碰倒,砸在了地上。
丁程鑫渾身猛地一僵,動作頓住,駭然回頭!
陰影里,一個身影踉蹌著后退了一步,撞翻了摞在一起的幾個生銹啞鈴。
是那個總怯生生的年輕醫(yī)療兵!他此刻臉色煞白,眼睛瞪得極大,寫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,正死死捂著嘴,像是怕自己叫出聲。他的目光,如同見了鬼一樣,死死釘在丁程鑫那只脫離了支具、正不自然地微微顫抖的右腿上!
他看見了!
他看見了他試圖動這條“廢腿”!
四目相對。
空氣瞬間凝固。
醫(yī)療兵像是被燙到一樣,猛地放下手,嘴唇哆嗦著,語無倫次: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我過來找、找遺漏的消毒器配件……我……我什么都沒看見!”
說完,他像是身后有鬼在追,轉(zhuǎn)身就連滾爬爬地跑了,腳步聲倉皇失措地消失在走廊盡頭。
丁程鑫僵在原地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沖上頭頂,然后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,只剩下冰冷的恐懼。
他看見了。
他看見了這條“不應(yīng)該”還能動的腿。
冷汗,瞬間濕透了后背。
幾分鐘后,丁程鑫幾乎是逃也似的搖著輪椅沖回宿舍,反手鎖死了門。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,撞得他肋骨生疼,耳邊全是自己粗重混亂的喘息聲。
完了。
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。
醫(yī)療兵會告訴誰?教練?管理層?還是……宋亞軒?
宋亞軒如果知道……
他不敢想下去。那個男人冰冷殘酷的眼神和那句“還能干什么”再次浮現(xiàn),像一把刀懸在頭頂。
不行。
不能坐以待斃。
他猛地驅(qū)動輪椅來到書桌前,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光腦的感應(yīng)筆。他點開那個加密的云端文件夾,里面是他昨晚拷貝的、來自那枚U盤的地獄數(shù)據(jù)。
幽藍的光再次亮起,那些冰冷的基因圖譜、被改造的骨骼神經(jīng)渲染圖、【Nest-07】、【D-CX010】的標簽……如同索命的符文。
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幾個不斷閃爍的、關(guān)于神經(jīng)接駁和肌肉活性維持的參數(shù)指標上。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(zhuǎn),計算,推演……試圖從這些非人的實驗數(shù)據(jù)里,反向拆解出一點點……或許能讓他暫時“像個真正殘廢”的、對身體機能的抑制方法。
哪怕只是暫時的,哪怕會帶來更大的痛苦和損傷。
他必須讓那條腿……重新“死”過去。
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,滴在屏幕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。效能貼下的手臂因為過度集中和精神壓力,再次開始劇烈的、無法抑制的顫抖,幾乎握不住筆。
就在他全神貫注、幾乎要溺斃在那片罪惡的數(shù)據(jù)海里時——
“嘀。”
一聲極輕微的、來自門禁系統(tǒng)的提示音。
宿舍的門鎖綠燈亮起,發(fā)出“咔噠”一聲輕響。
被人從外面用權(quán)限直接打開了。
丁程鑫渾身血液瞬間凍僵!猛地抬頭!
宋亞軒站在門口。
他沒有立刻進來,只是倚著門框,陰影勾勒出他挺拔卻透著寒意的輪廓。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醫(yī)療廢物袋,里面似乎裝著些用過的注射器和沾著淡藍色液體的棉簽。
他的目光,先是極淡地掃過房間里驚慌失措、臉色慘白的丁程鑫,掃過他面前亮著不祥藍光的光腦屏幕,屏幕上是那些絕不能見人的數(shù)據(jù)。
然后,那目光緩緩下移。
落在了丁程鑫的右腿上。
那條腿,因為剛才倉促逃回,支具只是胡亂虛扣著,并沒有完全束緊,褲腿卷起了一小截,露出下面皮膚——那個新鮮的、泛著紅暈的針孔,旁邊,有一小塊極其微小的、幾乎看不見的……正在緩緩平復下去的肌肉抽動痕跡。
是剛才極度緊張和試圖抑制時,無法完全控制的、細微的神經(jīng)跳動。
宋亞軒的視線,就在那塊微小的痕跡上,停頓了足足兩秒。
時間像是被拉長了。
丁程鑫的心臟停跳了。他屏住呼吸,全身肌肉繃緊到了極致,像一塊石頭,等待著審判的落下。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血管的轟鳴聲。
宋亞軒終于抬起眼。
視線重新落回丁程鑫慘白驚恐的臉上。
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,依舊是那副冰冷的、看不透的樣子。
只有嘴角,極其細微地、幾乎難以察覺地,向上挑了一下。
像一個冰冷的、了然的嘲諷。
然后,他什么也沒說。
只是將手里那個醫(yī)療廢物袋,隨意地、精準地扔進了門邊的回收口。
塑料袋落入桶底,發(fā)出輕微的悶響。
他轉(zhuǎn)身。
走了。
門在他身后,緩緩地、無聲地,自動合上。
鎖舌扣攏的“咔噠”聲,輕得幾乎聽不見。
卻像一顆子彈。
精準地射穿了丁程鑫最后一點僥幸。
他癱在輪椅里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。
冷汗,這才后知后覺地、洶涌地冒出來,瞬間浸透了他全身。
宋亞軒看見了。
他看見了那條腿的細微抽動。
他也看見了……光腦上那些數(shù)據(jù)。
而他……
什么也沒說。
只是那個眼神……
那個冰冷的、嘲諷的、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神……
比任何質(zhì)問和暴怒,都更令人窒息。
丁程鑫坐在那里,一動不動。
只有放在光腦鍵盤上的、被效能貼死死纏繞的右手,無法控制地、劇烈地顫抖著。
一下,一下。
敲擊著無聲的、絕望的節(jié)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