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枚青銅鑰匙,冰涼地貼在楚淵的掌心,仿佛一塊凝結(jié)的宿命。
它太小,太不起眼,藏在一堆厚重的卷宗之后,像是被時光遺忘的塵埃。
但楚淵知道,在這東廠最深處的案牘庫里,沒有什么是真正的塵埃。每一粒微塵,都可能沾染著血與秘密。
這鑰匙,是何人所藏?所啟何物?又為何與“乙丑年江湖逆案”的卷宗放在一起?
無數(shù)疑問在他腦中盤旋,但他面上依舊平靜如水。他將鑰匙小心翼翼藏入床鋪下的一塊松動磚石內(nèi),這是他現(xiàn)在唯一能想到的、最簡陋的保險箱。
接下來的幾天,楚淵的工作依舊按部就班。
謄抄,分類,歸檔。
像一臺人形掃描儀,高效而沉默。
但他那雙看似專注于筆墨的眼睛,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,開始以那發(fā)現(xiàn)鑰匙的角落為中心, subtly地掃描著周圍的一切。
他負責的區(qū)域很大,那處存放“乙丑年江湖逆案”的架子,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隅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,那片區(qū)域的檔案,編號方式似乎與別處有極其細微的差別,更古老,更晦澀。架子的木質(zhì)也更深,摸上去有一種歷經(jīng)歲月沉淀后的溫涼。
劉公公依舊大半時間在打盹。
但楚淵敏銳地察覺到,每當他推車經(jīng)過那片區(qū)域,或者在那附近整理檔案的時間稍長時,老宦官那似有若無的、仿佛睡著的目光,落在他身上的頻率,似乎會微妙地增加一絲。
這老狐貍,果然在盯著!
楚淵心中警鈴微作,行動更加謹慎。他絕不在一處過久停留,也從不主動去翻動與“逆案”直接相關的卷宗。
他只是借著整理相鄰架子的機會,用眼角的余光,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編號,一個又一個名稱。
他在尋找一個邏輯,一個可能存在的、與那枚鑰匙相關的規(guī)律。
這就像是在玩一個沒有提示的巨型掃雷游戲,每一步都可能踩中炸雷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。
或者說,是《蟄龍功》帶來的凝神靜氣效果,讓他擁有了超越常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。
他注意到,在離那處架子約莫五六排之外,有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。那里也堆放著一些同樣編號古舊、似乎無人問津的卷宗,但其中卻混著幾個材質(zhì)明顯不同的鐵皮柜子。
柜子很舊,上了鎖,鎖孔樣式……似乎與他懷中那枚青銅鑰匙的形制,有幾分模糊的相似?
更重要的是,那幾個鐵皮柜上落的灰,似乎比周圍架子要稍淺一些。
雖然差別微乎其微,但在楚淵刻意地反復觀察對比下,這一點點不同被放大了。
有人近期動過那里?還是……經(jīng)常有人動?
楚淵的心跳悄然加速。
但他沒有輕舉妄動。那里位置太過偏僻,一旦過去,目標太明顯,必然會引起劉公公的警覺。
他需要一個絕佳的、不引人懷疑的理由。
機會很快來了。
這日午后,劉公公罕見地沒有打盹,而是拿著一份清單,皺著眉頭在幾個架子間踱步,嘴里喃喃抱怨:“……丙字柒佰叁拾壹號……這老黃歷,到底塞哪個旮旯里了……”
楚淵立刻放下手中的筆,恭敬地走上前:“公公,可是要找舊檔?不知編號幾何,或許晚輩能幫您找找?”
劉公公抬起渾濁的眼瞥了他一下,似乎嫌他多事,但最終還是把清單遞了過去,指了指其中一個編號:“就這個,乙字年的老物件了,不知還找不找得到。”
楚淵接過清單,目光快速一掃,心中頓時一動。
劉公公要找的卷宗編號,恰好就在他懷疑的那個、放著鐵皮柜的偏僻區(qū)域附近!
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!
他面上不動聲色,恭敬道:“晚輩似乎在那片見過類似編號的卷宗,這就去為您尋來?!?/p>
說著,他推起小車,不疾不徐地向著那個角落走去。
他的動作依舊平穩(wěn),但所有的感知都已提升到極致。他能感覺到,背后那道渾濁的目光,如同無形的絲線,一直黏在他的背上。
走到那片區(qū)域,他先是假裝在附近的架子上翻找了一會兒,然后才“自然而然”地靠近了那幾個鐵皮柜。
離得近了,更能看清那鎖孔。古拙,細小。
與他袖中那枚鑰匙的形制,吻合度極高!
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,一邊繼續(xù)假裝尋找劉公公要的卷宗,一邊用身體盡可能擋住背后的視線,手指看似無意地拂過那幾個柜子的鎖孔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其中一個鎖孔的瞬間——
“咳!咳咳咳!”
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聲!
是劉公公!
楚淵的手指如同被烙鐵燙到一般,瞬間縮回,心臟幾乎跳出胸腔!
他猛地回頭,只見劉公公彎著腰,捶著胸口,咳得滿臉通紅,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。
“公……公公?”楚淵連忙上前,做出關切之態(tài)。
劉公公擺擺手,咳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,喘著粗氣,嘶啞道:“沒……沒事……人老了,不中用了……找……找到了嗎?”
他的目光透過渾濁的淚花,看向楚淵,似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。
楚淵心中凜然,立刻躬身道:“正在找,那片架子積灰太厚,編號有些模糊了。”
他不敢再有任何多余動作,快速地在附近翻找起來,很快便找到了劉公公要的那份卷宗,雙手奉上。
劉公公接過卷宗,又深深看了他一眼,卻沒再多說什么,顫巍巍地轉(zhuǎn)身回去了。
楚淵推著空車,跟在他身后,后背卻已是一片冰涼。
剛才那陣咳嗽……是巧合?還是警告?
這老狐貍,到底知道多少?
他感覺自己仿佛在舞臺中央表演,而臺下唯一的觀眾,卻是一位眼皮耷拉、似睡非睡,卻能隨時看穿你所有劇本的導演。
這案牘庫里的水,比他想像的還要深不可測。
回到桌案前,楚淵久久無法平靜。
那近在咫尺的鎖孔,和劉公公那陣突如其來的咳嗽,在他腦中反復交替。
誘惑與危險,如同雙生藤蔓,緊緊纏繞。
他知道,自己必須更加小心。任何一個微小的失誤,都可能萬劫不復。
然而,命運的齒輪,有時并非只由一方推動。
就在當天下值前,案牘庫那厚重的大門再次被推開。
進來的不是調(diào)閱卷宗的檔頭,而是兩個穿著普通番役服飾、卻面色冷峻、眼神銳利的年輕人。
他們徑直走向庫房最深處的劉公公。
其中一人亮出一塊腰牌,低聲道:“劉公公,督主有令,調(diào)閱‘丙辰年宮苑營造全檔’,即刻便要?!?/p>
劉公公渾濁的眼睛睜開,沒有絲毫意外,只是慢吞吞地起身:“隨雜家來?!?/p>
那批檔案,似乎存放在庫房另一個方向的核心區(qū)域。
劉公公看了楚淵一眼,淡淡道:“看著點門?!?/p>
說罷,便領著那兩人,走向密集的架子深處,身影很快消失。
案牘庫的前廳,第一次,只剩下楚淵一人。
空曠,寂靜。
只有高窗斜照的光柱中,無數(shù)微塵在瘋狂舞動。
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,只剩下他,和那個偏僻角落里……可能存在的答案。
楚淵的心臟,再一次劇烈地跳動起來。
機會!
一個突如其來、稍縱即逝的機會!
去,還是不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