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苦被送進寒山孤兒院那天，天陰得像要塌下來。院長是個背有點駝的老爺爺，姓陳，頭發(fā)花白，眼角皺紋里總像含著笑，見著小苦清雋的眉眼與泛著哀傷的藍眸，忍不住嘆了口氣。他牽著小苦的手穿過種著梧桐的院子，來到一間住了四個孩子的宿舍。

“這是宋苦，以后就是你們弟弟了?！?陳院長拍著他的背，聲音沙啞卻暖和，“小苦，跟沈青竹睡一張床，他是哥哥，會照顧你的?！?/p>

角落里鐵架床上，男孩猛地坐起來。他比宋苦高半個頭，頭發(fā)亂蓬蓬的，卻掩不住眉眼間的痞氣，劍眉斜飛，眼尾微揚，天生帶股 “混不吝” 的勁兒。聽見陳院長的話，他斜睨過來，嘴角撇出不屑弧度：“誰要帶小屁孩。” 嘟囔著把懷里舊玩具槍往枕頭底下塞。

陳院長笑了，眼角皺紋擠成朵花：“青竹最懂事了。小苦別怕，有事跟爺爺說?！?沈青竹翻了個白眼，卻沒再頂嘴。

宿舍里擺著四張鐵架床，沈青竹指著靠窗的那張：“以后你睡里面，別把我東西碰亂了?！?他的枕頭底下露出半截彈弓，床腳堆著幾本漫畫。宋苦剛把布包放下，就見沈青竹從口袋里掏出顆彈珠，藍色的，在陽光下泛著光：“會玩這個不？”

宋苦搖搖頭，他在筒子樓里只見過父親玩骰子。沈青竹挑眉，把彈珠往地上一彈，珠子在水泥地上轉(zhuǎn)了個圈，穩(wěn)穩(wěn)停在宋苦腳邊：“笨死了，我教你?！?/p>

那天下午，沈青竹拉著宋苦在院子角落玩彈珠。他總愛故意輸兩顆，等宋苦把贏來的彈珠小心翼翼揣進兜里，又突然搶走，看著宋苦急得紅了眼才慢悠悠還回來：“逗你的，小哭包。” 宋苦氣鼓鼓地別過頭，卻看見沈青竹偷偷把最大的那顆藍彈珠塞進他的褲兜。

孤兒院的早飯是饅頭配咸菜，宋苦第一次拿到屬于自己的饅頭時，愣了半天不敢下嘴。

沈青竹在對面“咔嚓”咬了一大口，含糊不清地說：“吃啊，陳爺爺又不會搶你的?！?見宋苦還是不動，他干脆把自己碗里的咸菜往宋苦碗里撥了大半，“我不愛吃這個，太咸。” 宋苦看著他空了的咸菜碟，突然想起母親總把肉埋在他碗底的樣子。

夜里宋苦總做噩夢，夢見父親摔酒瓶的聲音，每次驚醒都渾身冷汗。有天晚上他又坐起來喘粗氣，黑暗里突然飛來個枕頭，輕輕砸在他身上?！俺乘懒??！?沈青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，“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。” 宋苦趕緊躺下，卻聽見他往這邊挪了挪，床板發(fā)出輕微的吱呀聲，像在說“別怕”。

入秋后的一個傍晚，廚房做了紅燒肉，每個孩子碗里兩塊。宋苦剛把肉夾起來，就被隔壁床的王大壯搶了去：“小不點，懂不懂規(guī)矩？” 宋苦攥緊筷子沒說話，眼眶卻紅了。

“王大壯，還給他?！?沈青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，聲音不大，卻帶著股狠勁。王大壯梗著脖子：“我就不，你能咋地？” 話音未落就被沈青竹拽著胳膊掀翻在地，他騎在王大壯身上揮拳要打，陳爺爺剛好走進來：“沈青竹！住手！”

那天晚上，沈青竹被罰在院子里站著。宋苦偷偷從廚房拿了個饅頭，揣在懷里溜出去。月光把沈青竹的影子拉得很長，他背著手，肩膀挺得筆直，像棵倔強的小樹?！敖o。” 宋苦把饅頭遞過去。

沈青竹沒接，別過頭：“誰要你假好心?！?宋苦把饅頭往他手里一塞，轉(zhuǎn)身要走，卻被他拉住手腕。“下次再有人欺負你，就跟我說?！?他的手心有點燙，“別總憋著，跟個小媳婦似的?！?宋苦看著他耳根發(fā)紅的樣子，突然覺得心里暖暖的。

冬天來得很快，孤兒院的被子薄，宋苦總凍得睡不著。沈青竹發(fā)現(xiàn)后，每天睡前都把他的腳往自己懷里揣：“你這腳跟冰塊似的，想凍死我？” 嘴上抱怨著，手卻把宋苦的腳裹得更緊。宋苦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，聽著他漸漸均勻的呼吸聲，慢慢就暖和起來了。

開春后，陳爺爺在院子里種了點菜。沈青竹總愛趁陳爺爺不注意，偷偷摘根黃瓜揣在懷里，拉著宋苦跑到后山吃。山風(fēng)吹過竹林，沙沙作響，沈青竹咬著黃瓜，含糊不清地說：“等我長大了，就去當(dāng)警察。” 宋苦問：“那我呢？” 他轉(zhuǎn)過頭，陽光落在他臉上：“你跟我一起?！?/p>

宋苦的七歲生日那天，陳爺爺煮了碗雞蛋面，臥著兩個荷包蛋。沈青竹從懷里掏出個東西，往宋苦手里一塞：“給你的?！?是個用紅繩串著的彈珠，正是那顆最大的藍彈珠，缺了個角，卻被磨得锃亮?！斑@是我最寶貝的?！?他撓撓頭，耳根又紅了，“弄丟了我揍你。”

宋苦把彈珠緊緊攥在手里，暖烘烘的。他剛想說謝謝，就看見陳爺爺領(lǐng)著個穿風(fēng)衣的女人走進來，那女人看著他，眼圈一下子就紅了?！靶】?，這是你姑姑?！?陳爺爺?shù)穆曇粲悬c啞，“她來接你了。”

那天下午，宋苦坐在屋里，聽著姑姑說蒼南市的樣子。窗外傳來沈青竹和王大壯吵架的聲音，吵得很兇，好像在搶什么東西。宋苦跑到窗邊，看見沈青竹把王大壯推倒在地，自己也摔了一跤，手肘蹭破了皮，卻死死攥著個紙包。

晚飯時，沈青竹沒說話，扒拉著碗里的飯。宋苦把自己碗里的雞蛋夾給他，他卻推了回來：“我不愛吃這個?！?宋苦看著他發(fā)紅的眼眶，突然覺得喉嚨發(fā)緊。

夜里，宋苦躺在床板上，聽著沈青竹翻來覆去睡不著?！白Ц?，” 他小聲說，“我不想走?！?沈青竹沒說話，過了半天，才悶悶地說：“滄南市好，你姑姑可以供你讀書，比這破孤兒院強多了?！?宋苦聽見他吸了吸鼻子，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。

他伸出手，指尖在黑暗里摸索，終于碰到了沈青竹的手腕，溫?zé)岬?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躁動?/p>

“拽哥。”他又喚了一聲，聲音發(fā)顫，“我不想走?！?/p>

宋苦又伸手抓住他的手，這次抓得很緊，指甲都快嵌進沈青竹的肉里。“我不喜歡滄南，我就想跟你待在這兒?！彼难蹨I掉下來，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，“陳爺爺說你會欺負我，可你從來沒真的欺負過我。你把肉夾給我，幫我打架，還……還幫我焐腳?！?/p>

沈青竹的手僵在半空，宋苦能感覺到他指尖在抖。“誰、誰幫你焐腳了？”他嘴硬道，“我那是怕你凍僵了占地方?！痹掚m這么說，卻沒再抽回手，反而任由宋苦攥著，掌心漸漸沁出薄汗。

月光從窗欞漏進來，剛好照在沈青竹的臉上。他的眼圈紅了，鼻尖也紅了，像只被雨淋濕的小獸?！靶】?，”他咽了口唾沫，聲音低得像耳語，“你得去。你姑姑是你親人，跟著她總比跟著我們強?！?/p>

“可你也是我親人啊?！彼慰嗟难蹨I流得更兇了，“在這兒我才覺得像家?！?/p>

沈青竹突然把他往懷里一拽，宋苦撲在他胸口，聞到他身上的肥皂香，是孤兒院獨有的味道。“笨蛋。”沈青竹的聲音悶悶的，帶著哭腔，“等你長大了，能自己掙錢了，就回來看我。到時候我?guī)闳ズ笊秸皸?，比陳爺爺種的甜?！?/p>

宋苦點點頭，把臉埋在他的衣服里?！澳悄阋任??！彼橐f，“不許跟別人玩彈珠，不許把肉夾給別人，也不許……也不許忘了我?！?/p>
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沈青竹拍著他的背，手忙腳亂的，“跟個小姑娘似的，啰嗦死了?！笨伤慰嗦犚?，他的聲音也在抖，像秋風(fēng)里的梧桐葉。

第二天早上，姑姑來接宋苦。陳爺爺把他的小布包塞得鼓鼓的，里面是幾件新縫的衣服，還有沈青竹偷偷放進去的漫畫書。宋苦挨個跟小朋友告別，走到沈青竹面前時，把那顆紅繩上的藍彈珠掏出來，往他手里塞：“這個你留著，等我回來還我?！?/p>

沈青竹的手有點抖，捏著彈珠沒說話。

“拽哥，我走了。” 他轉(zhuǎn)身要走，卻被沈青竹抱住了。

“宋苦，” 他的聲音埋在宋苦頸窩里，悶悶的，“到了那邊要好好吃飯，別總讓人欺負?！?宋苦點點頭，眼淚掉在他的衣服上，洇出個小濕點。

我們一定會在再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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