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想起上車前,報社的老劉再三叮囑:暮雪山城表面平靜,實則各方勢力暗涌。
尤其要小心自稱“本地人”的。
于是她笑了笑,從口袋里摸出半包哈德門,遞過去。
姜晚“沈先生抽么?”
男人搖頭,目光落在她凍得通紅的手指上。
極自然地接過煙盒,替她抽出一支,又?jǐn)n手擋風(fēng),把打火機遞到她唇邊。
火苗竄起,映得兩人的臉同時亮了一下。
姜晚吸了一口,把煙夾在指間,并不真抽。
姜晚“沈先生在山城教書?”
男人微微挑眉。
沈硯青“何以見得?”
姜晚“虎口有粉筆灰,右手食指第二節(jié)有紅墨痕?!?/p>
姜晚指了指他的袖口
姜晚“教員才這么改卷子。”
男人低頭看了看自己袖口,失笑。
沈硯青“記者?”
姜晚“姜晚?!?/p>
她主動伸手。
男人握住,掌心干燥溫暖。
沈硯青“沈硯青,山城中學(xué)國文教員?!?/p>
兩人并肩走,風(fēng)雪忽然小了些。
獵道比鐵路狹窄得多,一側(cè)是峭壁,一側(cè)是深淵。
沈硯青走在靠崖的一側(cè),把燈換到左手,右手虛虛護在姜晚身后。
姜晚“燈影崖為什么叫這個名字?”
沈硯青“晴天的傍晚,落日把崖壁照得像半透明的燈籠?!?/p>
沈硯青的聲音混著風(fēng)聲。
沈硯青“可惜今天看不見。”
姜晚想象了一下,覺得那景象大概像童年見過的冰燈,心里生出一點模糊的柔軟。
路越來越難走,積雪下掩著暗冰,一步一滑。
姜晚的靴底早被雪浸透,涼意順著小腿往上爬。
忽然腳下一滑,她整個人向前撲去。
沈硯青反應(yīng)極快,一把撈住她手肘,卻因為慣性,自己膝蓋重重磕在巖石上。
姜晚“沒事吧?”
姜晚穩(wěn)住身形,下意識去扶他。
沈硯青搖頭,借燈光看她腳踝。
沈硯青“崴了?”
姜晚“沒?!?/p>
姜晚跺了跺腳,疼得皺眉,卻嘴硬。
姜晚“繼續(xù)?!?/p>
男人沒動,把燈遞給她,自己蹲下身,手指在她靴沿按了按,確定沒腫,這才起身。
沈硯青“再走兩里,前面有獵戶歇腳的窩棚?!?/p>
窩棚比想象中結(jié)實,木墻縫隙用獸皮堵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,角落里堆著干柴。
沈硯青熟練地生火,火光舔上他半邊臉,顯出一點與“國文教員”不符的粗糲。
姜晚坐在火堆旁,把相機抱在懷里,像抱一只貓。
沈硯青“去山城采訪?”
沈硯青用柴枝撥火,火星噼啪濺起。
姜晚“嗯,聽說日本人要在后山開鎢礦?!?/p>
姜晚說得輕描淡寫,眼睛卻盯著火苗。
姜晚“報社想聽聽本地人的說法?!?/p>
沈硯青動作頓了頓,柴枝在火里發(fā)出輕微的爆裂聲。
沈硯青“礦的事,”
沈硯青“比你們想象的復(fù)雜。”
姜晚“比如?”
沈硯青卻轉(zhuǎn)了話題。
沈硯青“姜記者餓不?我有凍硬的饅頭?!?/p>
姜晚“有熱水嗎?我想泡一泡?!?/p>
男人從背囊里摸出一個小鐵盒,倒進水壺,架在火上。
水咕嘟咕嘟開了,熱氣在窩棚頂凝成水珠。
兩人分吃一個饅頭,誰也沒再提礦。
火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,一大一小,隨著火焰晃動。
姜晚“沈先生,你相信‘人之初性本善’么?”
沈硯青想了想。
沈硯青“我更相信‘性有惡,故需教’?!?/p>
姜晚點頭,把最后一口饅頭咽下。
姜晚“那明天,帶我去看看需要被‘教’的地方?!?/p>
夜深,風(fēng)聲漸歇。
窩棚外,雪卻下得更密,像有人在天上撕碎了無數(shù)床棉絮。
姜晚靠在墻邊,把大衣裹緊。
半夢半醒間,她聽見沈硯青輕聲起身,給火堆里添了柴,又把她的相機往火堆旁挪了挪——鏡頭怕潮。
火光里,男人的側(cè)影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,顯得不那么真實。
姜晚忽然想起上車前,主編拍著她肩膀說。
“前線缺的不是槍炮,是真相?!?/p>
此刻,她離真相或許還有三十里山路,卻意外先遇到了一個提燈的人。
她閉上眼,聽見雪粒落在窩棚頂?shù)纳成陈?,像無數(shù)細小的手指在叩門。
明天,她想,明天要早點出發(fā)。
燈影崖的雪崩之后,總會露出新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