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點,山城唯一的鐘樓剛敲完最后一記,聲音卻像被雪吸收,連余韻都來不及擴散。
馬車在祥記后門停下,門“吱呀”一聲裂開一條縫,露出老掌柜半張皺紋縱橫的臉。
老掌柜“進來?!?/p>
他只說了這兩個字,嗓音像被炭火烤過,沙啞卻溫暖。
姜晚跳下馬車,回身想扶沈硯青,卻只觸到一片空。
他終究沒上車。
老掌柜“沈老師要回校?”
姜晚點頭,喉嚨里像塞了雪。
老掌柜嘆了口氣,遞給她一只粗瓷杯。
老掌柜“姜湯,喝了再做事?!?/p>
姜湯滾燙,一路燙到眼眶。
姜晚仰頭飲盡,把杯子扣在案上,聲音穩(wěn)得出奇。
姜晚“暗房在哪里?”
祥記前店賣筆墨紙硯,后院卻藏著一間不足三平米的暗室。
一架折疊放大機、兩只搪瓷盤、一瓶顯影粉、一瓶定影液,便是全部家當(dāng)。
老掌柜把門簾放下,轉(zhuǎn)身出去,腳步聲被雪隔在門外。
姜晚獨自站在紅燈下,像站在一截被歲月剪切的夢。
她先沖白天在礦洞口拍的那卷。
顯影液里,鎢砂的冷光、李把頭的金牙、礦車的轍痕,一一浮現(xiàn)。
緊接著是今夜在檔案室偷到的合同翻拍。
紅燈映著她的指尖,像浸了血。
最后一格是她在化學(xué)實驗室窗前拍的。
雪幕中,沈硯青提燈立于校門口,燈光只照出他半個側(cè)影,另一半隱在黑暗,像被刀裁開。
姜晚忽然想起他袖口的那抹粉筆灰,想起他批作文時微微蹙起的眉。
紅燈下,她的影子映在墻上,單薄卻筆直。
顯影完畢,她用清水漂洗膠片,動作輕得像在撫摸某個人的眉骨。
水聲潺潺,她想起沈硯青臨走前塞在她口袋里的那張紙。
不是地圖,是一封信。
信封用舊報紙糊成,抬頭卻工工整整寫著“姜晚小姐”。
她擦干手,拆開。
“阿晚:
見字如晤。若你讀到這封信,我或已回校。
礦警今夜必搜宿舍,我若不在,他們抓不到學(xué)生,便會對老趙下手。老趙年紀(jì)大了,熬不住。
你問人之初性本善,我答性有惡,故需教。其實我還想補一句——
若世間已無善,便由我們來做第一筆。
照片務(wù)必寄出,地址《山火》末頁。
暗房角落有臺小打字機,色帶舊了,將就可用。
另,相機皮套里我給你留了一卷富士彩片,聽說北平才有得賣,別浪費。
雪大,路滑,莫回頭。
沈硯青
民國二十五年臘月初九”
短短一頁,字跡瘦勁,像雪里一竿青竹。
姜晚讀完,指尖微微發(fā)抖。
她把信紙對折,想塞進信封,卻又停住,最終把信放進暗袋,與膠片貼在一起。
像把一句滾燙的秘密埋進心臟。
暗房角落果然有臺袖珍打字機,黑色漆皮剝落,鍵盤卻干凈。
姜晚架起機芯,卷上復(fù)寫紙,開始敲新聞稿。
標(biāo)題她擬了三行:
《山城鎢礦黑幕:日軍戰(zhàn)略資源掠奪實錄》
副題:
“東丸會社以‘建筑石材’為名,私運鎢砂出境”
指尖落在鍵盤上,像落在冰面,每一下都清脆得驚人。
她寫礦洞,寫合同,寫李把頭與縣府的私下交易。
寫到“工人名單”時,她停了停,把真名全部用首字母代替。
她答應(yīng)過老掌柜,不讓人輕易送命。
最后一行,她敲下:
“本報特派記者姜晚民國二十五年臘月十日發(fā)自暮雪山城”
然后,她把稿件連同膠片裝進一只小號牛皮紙袋,封口處滴上火漆,蓋上自己的私章。
一枚小小的“晚”字篆印,像雪地里一瓣落梅。
天將亮未亮,雪卻停了。